【汤炳正曾以西南少数民族物名纪月的遗俗,来证明中国十二支字是从先民物名纪月而来的,并不是来自西方。郭沫若的审稿信中却说是“白费气力”。可惜二人未能直接对话。】

闲说郭沫若《关于汤炳正十二支字审稿信》-LMLPHP

苏州章氏国学讲习会部分学员1937年春摄于苏州公园。其中章太炎先生的研究生有:姚奠中

新近蜀中贺宏亮兄微信传来郭沫若(1892—1978)致时任《新建设》杂志主编陶大镛(1918—2010)信札之影印件(广东崇正2019年秋季拍品)。《新建设》前身是北平知名民主人士创办于1948年7月《中建》(北平版),仅出10期即因“言论荒谬”而被国民党当局查禁;1949年9月复刊,易名为《新建设》,刊名为毛泽东题签。该刊被誉为彼时“国内唯一的学术刊物”(胡绳语)。1951年经济学家陶大镛出任该刊主编。兹照录信中相关段落如次。

陶大镛同志:

      您的信接到,谢谢您的关注。

      纪念马克思的文章,我估计我写不出来。因我这几年简直把学术研究工作丢得太生疏了。二月初也还有其它工作要做。因此,请您原谅,我不能接受您的提示。

      汤炳正先生的文章,草率地看了一遍。他的研究方法很成问题。他肯定“在远古时,各民族都是用物名纪月”(这是他的出发点),这是无征而必。其实中国古时并不以物名纪月。十二支,在古与十干相配,只以纪日;单独用时以纪岁。用十二支纪月,是东周星历家才开始。十二支与十二肖象(兽)相配,更在汉代。中国境内各少数民族用物名纪月,分明是受了汉民族文化的影响,绝不能在“远古”。用物名纪月之先,须有分一岁为十二月的星历智识为前提。各少数民族在“远古”,并没有这样高度的文化。因此,汤先生的文章可以说是白费气力。

致礼!

郭沫若28/1

在当时的学术生态中,郭先生有这样的审稿信,正可用“同情之理解”况之;我想若先祖父汤炳正(1910—1998)还在的话,看到这通信也会一笑。信使用会议用笺,右上端印着法语“CONGRèS DES PEUPLES  POUR LA PAIX,VIENNE1952(世界人民和平大会,维也纳1952)”,天头右端有钢笔标注“1953”。其主要内容是代《新建设》审议汤炳正关于十二支字起源的论文。陶氏看到时任中国科学院院长的郭先生之否定信函,自然就不会刊发汤文了。这通重要的信,已来不及放进笔者所撰《汤炳正先生编年事辑》(中华书局,即出),颇为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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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十二支字起源的问题,汤氏在《我对“百家争鸣”的感想和体会》(载《成都日报》1956年11月17日)中曾说,早前,他“从研究精神上讲,却很有些‘争鸣’的勇气,对新、旧派的权威学者的某些结论,往往不敢苟同”。“我这种初步的研究精神,受章太炎先生的影响是很大的。因为当我受业于章太炎先生时,曾觉得他对中国文字中的‘表数字’虽然讲得很透辟,但却有很多使我不能同意的地方,因此我写了一篇《释“四”》送给他看,他不但不反对,反而非常同意我的意见,并且在他主编的杂志上把它刊登出来,这样就使我非常佩服章先生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同时也就培养了我对权威学者的结论提出商讨的勇气。”但后来,“我的态度变了。……例如郭沫若在他的《甲骨文字研究》一书中提到中国十二支字是起源于巴比伦的十二辰,结论有些牵强,我是不同意的。我在解放前,曾以西南少数民族物名纪月的遗俗,来证明中国十二支字是从先民物名纪月而来的,并不是来自西方。这个稿子……至今不敢拿出来发表。认为万一这个结论并不正确,而贸然提出来,那是很不恰当的”。对照上述郭先生信函,汤文中这个稿子的去向,我认为有两种可能:一是这篇稿子乃汤本人投稿;二是汤可能将稿子寄给京城诸友看,结果友人转给了该刊。汤说“至今不敢拿出来发表”,应是收到退稿信的结果了。

汤炳正这篇文章初稿应写于1949年7月之前(其时他正任国立贵州大学教授),1952年修改“完稿”,也就是在这以后向《新建设》杂志投稿的(郭沫若的审稿信在时间上正与此吻合)。三十年后经补充证据修订方揭载于1983年第8期《江汉论坛》,即《试论“寅”字的本义与十二支的来源》一文。1990年12月汤氏将此文收入《语言之起源》(台湾贯雅文化事业有限公司出版)。“提要”云:“十二支的解释,历来众说纷纭。本文则以正月为寅月的‘寅’字为例,从形、音、义各方面加以探讨,知道‘寅’之古义本为表示‘虎文’,它是从古人以十二物名表十二月而来,从而揭开了十二支字来源之谜。此文运用了大量民俗学的资料,从新的角度探讨问题。否认了郭沫若氏十二支来自巴比伦的论点。”汤氏1991年12月2日又在致刘信芳信中说:“(此文)系以西南诸多民族的物名纪月,说明汉族以十二支字纪月,乃由物名纪月演化而来。这跟楚帛书由十二月物候演化到《尔雅》十二月,其发展规律是一致的。亦即人类思维由具体事物到抽象符号的一般历程。只是西南民族的物名与十二月的季候无关;而楚帛书之物候则与季节有关,且又有由物到神这一中间环节耳。”窃谓汤言这个“历程”可表述为:物名纪月→十二支字→十二生肖。汤文正可作“礼失而求诸野”之佳例。

另据1966年汤炳正《我生平写作的目录表》中 “《从西南兄弟民族‘物名纪月’说到汉族十二支的起源》(附交原件)。旧稿重新整理,未发表”条,汤文开始还不叫今名。

汤文分三个方面:“‘寅’字的古音、古形、古义”;“从‘物名纪月’到十二支的起源”;“结语”。文后署的日期是“一九五二年三月初稿,一九八一年三月修改”。汤文开篇说:“郭沫若同志在《甲骨文字研究》一书里,把古文字学跟历史学互相结合起来,使问题的研究向前迈进了一大步。他的结论是:中国的十二支是来自巴比伦的十二宫。这无疑是一个值得重视的创见。但在该书重版序言里,他又说:‘《释支干》篇所谈到的十二支起源问题,在今天看来依然是个谜。’这说明了任何科学,都要经过无数科学家的努力探索,才能使它逐步接近真理。本文即拟在郭沫若同志的结论之外,从另一个角度对十二支的来源作一番研讨;亦即以‘寅’字作为突破点,对十二支的来源提出一项新的看法,以就正于学术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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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炳正  沈建中 摄

考郭沫若先生《甲骨文字研究》一书(全二册)由上海大东书局1931年5月初版。1952年9月由人民出版社重印再版。其《重印弁言》云:“《释支干》篇所谈到的十二支起源问题,在今天看来依然是一个谜。我把它解释为起源自巴比仑的十二宫,在今天虽然还是没有更好的直接物证,但也没有更坚实的反证。”(“弁言”写于审读汤文之前)此书版本甚夥,影响亦甚。从上述郭书出版的情形看,汤文初稿写作前当已读过其《释支干》1952年以前的两个版本。因此他的文章显然是试图在十二支字的探讨上再前进一步的。

细揆其内容,则《甲骨文字研究》由九篇释文组成,以《释支干》篇幅最大。从《郭沫若全集》页码编排来看,九篇中前八篇共计135页,而《释支干》一篇即达184页。由此可知这篇文字在《甲骨文字研究》中的分量。我们再来看看《释支干》的结构:一、支干表,二、十日,三、十二辰,四、何谓辰?五、十二辰古说,六、十二辰与十二宫,七、岁名之真伪,八、十二次,九、馀论,十,附录:西纪前二二○○年代巴比伦之恒星天图。其中,“馀论”又有十九个方面的内容。结语云:“以上即余释支干之大凡也,依余之说,于古今来所存之疑团,大率可迎刃而解。惟事在三四千年以前,所据之资料又至有限,故余亦不敢遽信已说之必当于事实。然此说一创通,其旁证之丰富实若取诸左右而逢其源,将来地底发掘盛行时,或有更显豁之古物出而为余说之左证者,固所企而时待望者之。”其核心观点则为“十二宫起源于巴比伦之说已成为学术上之定论”(第252页), “(十二生肖)汉时西域诸国,仿巴比伦十二之宫而制定之,再向四周传播者”(第332页)。[笔者按:郭氏当时没看到后来的出土文献如秦简,已经有以兽、禽纪时了,只是与“十二生肖”略有不同。参见《睡虎地秦简日书(甲)》(文物出版社1981年版)、《天水放马滩秦简》(中华书局 2009年版)]

近代以来,学者们致力于探索中国文化的源头。郭沫若、汤炳正关于十二支的起源说,正是这一探索的延续。可惜二人未能直接对话,没有发展成为十年后郭沫若、高二适“兰亭论辩”那样的学术讨论,令人备感遗憾与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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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片】原定今年6月底在英国V&A博物馆开幕的爱丽丝年度展现已推迟。今日我们所熟悉的刘易斯·卡洛尔笔下的爱丽丝形象,都是由约翰·坦尼尔爵士(1820—1914)创作的。今年也是坦尼尔诞辰200年。图为1930年C.F.A.沃伊齐根据坦尼尔的插画设计的织物纹样,现藏V&A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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