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应该是我看的第一个话剧,在我的记忆里是这样。我很小,大约四五岁,还不到进剧场看戏的年龄,完全不能理解舞台上人和人的关系,甚至也弄不清舞台上的演出和我爸爸的关系。到了第三幕,雷电交加,侍萍要女儿起誓不再和周家的人来往,四凤被逼发了毒誓:“让天上的雷劈了我!”话音甫落响起一声炸雷,满场震动,我吓得“哇”地哭了。
让我永远不会忘的是爸爸的举动,我挨着他坐,他伸手一把抄起我,动作之粗暴让我心惊,我被他紧紧夹在腋下,一团漆黑之中,惶惶然稀里糊涂忽然来到明亮的地方。在剧场的侧厅他把我放到地上,刚刚的瞬间我因为惊吓已经忘了哭泣,只是胸部还止不住抽动,大口大口地吞咽空气。他没有说我,等着我慢慢平静下来。也许他有点歉疚,小女儿太小,实在不能怪她,另一方面他相信我已经明白了,不能在剧场里那样大哭,那是不对的,因为影响了看戏的观众,而他们是最重要的人。这是关于戏剧我所上的第一堂课,剧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等我又长大一些,上学了,仍然是演出《雷雨》,爸爸牵着我的手,小心再小心,蹑手蹑脚地来到后台,站在侧幕间,看那些把我吓哭的闪电劈雷是怎样造出来的,还有稀稀疏疏的雨,怎样越下越大,一阵阵砸着观众的耳鼓。霹雳是悬在高高吊杆上的洋铁板,雷声是鼓,雨声是缀满一颗颗小珠子的大芭蕉扇,音效师们操作它们,精妙地掌控着力度和节奏,把大自然的万千气候带进剧场。很多年以后我开始写小说,后来又写电影和电视剧,最终写了话剧。我不由想,难道爸爸曾对我寄予了这样的期望?我想那时候并没有。分娩不止是在出生、离开母腹的时刻,人生中会经历数次分娩。是爸爸让我在首都剧场的母体中再次出生,从此开始吸收来自戏剧的养分。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出第三版《雷雨》,那时候我爸爸因为肾功能衰竭住在北京医院,不能去看,我去了。第二天去医院看他,一见面他张嘴第一句话就是:“怎么样?”不可能误解,他问的是演出效果。我告诉他很好,剧场里很安静,静得能听得到一根针掉到地上。我绝不是想说好听的让他高兴,现场气氛的确如此。
“你觉得还站得住?”他又问,显然是期待一个肯定的答复。
可我偏偏不想顺着他说,反问:“你说呢?”
他没有说话。
经常,我会看到他对自己的作品表示怀疑,而我却怀疑是不是真的。就像那一刻在病房里,我忽然觉得他像个孩子,需要得到安慰的孩子,而我就是不愿意轻轻松松地安慰他。我劝他不要想了,因为这不是他的事。
“怎么讲?”他问我。
“你写了剧本,尽了你的力,以后就由时间去衡量了。”
“那我的戏是不是还算经得住时间考验的?”可爱的老孩子又问。
心狠的女儿竟然再次反问:“你说呢?”
他沉默不语。我觉得他是理解我的。爸爸,我不是不想安慰你,是因为你不需要我的安慰。即使我说了你想听的话,那些话也微不足道,不具有真正的意义。我宁愿相信那个自信的二十三岁的年轻人还活着。
经典不是别的,就是活得长,一年两年,十年八年,几十年,上百年,还活着。这就是经典。你怎么会不明白呢,你当然明白。
说实话我越发感到人在这个世界上只作一个短暂的逗留,目的何在无从知道,尽管有时自以为若有感悟。而我爸爸却是特殊的,他一直还在,还活灵活现地活在舞台上,活在他剧中的人物身上,说不定可以长久地活下去呢。
《你和我》万方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