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传媒无远弗届。靳文翰先生的哲嗣靳予兄定居美国,在微信上看到《书迹与诗词里的靳文翰》(2019年3月29日《·笔会》),去夏归国,辗转找到了我。在卡德公寓的邀谈中,他澄清了拙文游移的史实,补充了未及的轶事;返美后传来了家藏的其父书迹与自己的忆文。我感到有必要补写这篇追记,既订正前文的疏误,也丰富靳文翰的形象。
一
靳文翰自幼长在北京,也确如其说,“三十年代初,余负笈东吴大学”,那时的东吴校长杨永清乃其父靳志的好友,特许他免学费就读。他晚年书迹录有在学期间的绝句,落款说:“五十年前负笈东吴时《姑苏杂诗》之一,壬戌闰四月”,壬戌是1982年。其诗清新堪诵:
流水小桥过女墙,先生来去水云乡。
南东灵气清如许,都付春风发海棠。
尽管如此,靳文翰却想回北京。1932年,他自作主张借助其父的关系返京寄读于燕京大学,还帮好友、后来成为名作家的徐迟搞了张转学假证明(半年后事发,徐迟重回东吴)。一学期后,他因交不起高昂的学费,转读清华大学政治学系。1935年毕业,同年考取清华大学研究院。
全面抗战爆发,靳文翰携恋人衣家瑛一路播迁,南下昆明,在西南联大继续学业,次年衣家瑛毕业。直到赴加拿大留学前,两人生活在一起。据1939年8月22日《顾颉刚日记》,云南大学教师朱宝昌请饭,邀请顾颉刚、靳文翰与衣家瑛等四人;五天后又记及“遇靳文翰夫妇”。据靳予兄说,其父1949年10月才正式结婚,新娘吴缬文出身安徽世家(其曾祖吴毓兰《清史稿》有传),上一年刚毕业于靳文翰执教的东吴大学法学院。昆明期间,靳文翰携衣家瑛同赴饭局时两人并未结婚,却令顾颉刚误解为夫妇。靳文翰对发妻从未隐瞒过这段交往,但始终深藏着这段恋情。靳文翰去国后,据《吴宓日记》吴学昭注,衣家瑛曾赴重庆歌乐山药专任教,抗战胜利后返回吉林故里,“因婚姻的不幸深受刺激,患精神分裂症,直到去世”,年仅33岁。靳文翰晚年书迹里,有一幅录明清之际今释澹归的《风流子·咏上元风雨》,落款题云“忆亡友衣家瑛,庚申清明前一日”,条幅上端仍钤着“偶然留鸿爪”的椭圆印。庚申是1980年,距衣家瑛去世已31年,靳文翰显然借他人之酒杯,浇心中之块垒:
东皇不解事,颠风雨、吹转海门潮。看烟火光微,心灰凤蜡;笙歌声咽,泪满鲛绡。吾无恙,一炉焚柏子,七盌覆松涛。明月寻人,已埋空谷;暗尘随马,更拆星桥。
素馨田畔路,当年梦、应有金屋藏娇。不见漆灯续焰,蔗节生苗。尽翠绕珠围,寸阴难驻;钟鸣漏尽,抔土谁浇?问取门前流水,夜夜朝朝。
叶恭绰在《广箧中词》里以“痛切”二字点评这首词,其中不少词句同样触发靳文翰的“痛切”感,激起我们的联想力:随着远赴枫叶之国,他俩恋情也“烟火光微,心灰凤蜡”,“笙歌声咽,泪满鲛绡”则恍若分袂之际的真实写照;历经沧桑,旧情缱绻,获悉的却是伊人消殒,落得“明月寻人,已埋空谷;暗尘随马,更拆星桥”;直到晚年,他依然忆起春城那“素馨田畔路,当年梦、应有金屋藏娇”;但这段感情却无果而终,“不见漆灯续焰,蔗节生苗”;一切早已结束,她的坟头“抔土谁浇”?唯有他,心底的思念犹如“门前流水,夜夜朝朝”。
这年清明前五日,靳文翰还手书朱彝尊的《高阳台》,从朱词有“重来已是朝云散,怅明珠佩冷,紫玉烟沉”与“动吟处,碧落黄泉,两处谁寻”云云,与追悼衣家瑛也应有关。同日,他还抄录《沈园》两首,借放翁至死不忘唐琬,表达对昔日恋人的无尽思念。
二
靳文翰在多伦多大学法学院攻读国际行政法,1943年获法学硕士学位。其父靳志闻讯,手书自作七律,其序云:“书赠诗一首寄加拿大,送刘琴五加拿大履新馆长,男文翰留学彼土,思得奖学金,转入美国哈佛,赋此称意。”琴五为中国首任驻加公使刘师舜之字,诗迹就是托他转交的。首联说“冠剑雍容接上游,送君直到海东头”,结句云“项斯倘肯逢人说,离凤清声老凤羞”,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诗还勉勖他“乐处不飞真冻雀”。拿到学位当年,靳文翰便南下美国,但最终没能转入哈佛,而是进了芝加哥大学法学院,继续攻读英美法。连续两个夏天,他相继在华盛顿大学与芝加哥大学的美军太平洋战区特别训练中心教授中文,暑假结束再返芝大学习,并在东亚学院兼教中文。1945年,他曾兼任中国驻芝加哥总领事馆的法律顾问。而“芝城旧事”就发生在这几年间。
那首“惊鸿照影”的七绝作于1980年,这有他另一幅落款“庚申春日偶成两首”的手迹为证。其一即前文过录的那首,那位女士就是他美国房东的女儿Irene(中文名“艾琳”),双方感情已进入订盟三生的阶段。但一封故国飞鸿促成靳文翰决计归国,东吴大学法学院院长盛振为驰函聘请他任教。异国学生与房东女儿之间的罗曼史只留下一段照影春波。《庚申春日偶成》其二如下:
杜宇声声四十年,沈园魂舞事如烟。
游丝落絮杨枝柳,系尔东风万里船。
杜宇声声唤他“不如归去”,三四两句追忆了挥袂诀别的当年情景。
回国以后,靳文翰即入东吴大学法学院执教英美法(前文据《吴宓书信集》吴学昭注,误记他一度受聘清华大学研究院),不久在圣约翰大学兼授政治学。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这两所大学因系私立大学与教会学校被撤销,他调入复旦大学历史系,专业也从法学与政治学改行世界史。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中美关系恶化,他与艾琳中断了联系。终于等来了两国建交,次年艾琳就飞来中国,与他久别重逢,时距分手已32年;她也早为人妇,“绿叶成荫子满枝”。1981年,靳文翰的女儿由艾琳资助赴美留学。
颇具戏剧性的是,艾琳的丈夫张国和与靳文翰竟是旧友。太平洋战争爆发不久,东吴大学法学院大一学生张国和投笔从戎。1945年8月,他以王耀武军外事处上校联络官身份参与布置芷江受降会议室
次年春,张国和取得东吴大学法学士学位,随即考取教育部自费留学资格。1949年获芝加哥大学法律博士,进入联合国担任翻译直到退休。靳文翰与他是东吴大学法学院与芝加哥大学法学院的双料系友,但无论哪所大学,他俩都没有时间上的交集。而据靳文翰晚年诗迹,他在国内时与张氏兄弟就有交往。其诗稿有跋语说:“和兄弟三人不相见者如参与商,今四十年来首次共度新春于春明,喜国事之兴隆,家人之团聚,遂各为一绝,以志雪鸿泥爪之迹云尔。辛酉上元前九日。文翰为国和书于上海。”辛酉乃1981年,这年春节前,张国和回国,邀靳文翰同往北京,与其弟国霞、国骏共度新年,正月初六(即“上元前九日”)前两人返沪,靳文翰赠三兄弟各一绝,“为国和书于上海”。从所说“四十年来”推断,靳文翰从沪渎起碇前往加拿大前,或与家居上海租界的张氏兄弟见过面,时为1940年8月。1981年,他赠张国和诗云:
今岁何幸手足情,鞭火迎春在北京。
圆明旧址共一游,拳棋书画结同心。
除了结伴同游圆明园废址,还一起喝酒猜拳下围棋(其赠国骏诗有“醉酒猜拳情意浓”,“棋逢对手笑争锋”),共话燕京旧梦,回忆逝水往事(赠国霞诗有“而今燕京旧梦温”,“多少往事流水奔”)。从诗作与跋语看,靳文翰心情是畅悦的。艾琳的后续故事,因当事人都已去世而无法完整复原。据张国和讣告(艾琳其时健在,讣告应经其过目),他和艾琳初见时,艾琳正在芝加哥大学就读中国史专业,“对孔孟理论的了解甚至有过于他”,而张国和曾“演倒立向她求婚”(蒙靳予兄提供中译),1948年喜结连理。有理由推测,张国和与靳文翰曾经的交往,在赢得艾琳芳心上或许也起过作用。1982年,张国和退休后与艾琳曾来上海师范学院外文系任教过一年。其时程应镠先生主政历史系,与靳文翰或各有居停中介之力。
1985年,靳文翰受美国格林奈尔学院(Grinnell College)之聘,以“希斯”客座教授(Visiting Heath Professor)偕夫人赴美讲学;次年执教于康涅狄格州的三一学院(Trinity College),与艾琳夫妇颇有往还,两家保持着纯挚的友谊。又过一年,靳文翰从复旦大学退休,1990年代其夫人移居美国康州,他便往来于中美之间,位于纽约市郊的艾琳家成为他来去时的落脚点。在康州居住时,他过段时期就会开车去艾琳家叙旧聊天。这种生活状态延续到他1997年再次赴美,其时他已85岁,子女不再放心他独自驱车去艾琳家。这次,他只待了两个月,就返回上海,再也没去过美国。
2000年五月初一,他在卡德公寓再书那首“芝城旧事”的追忆之作,距其去世不足四年。后人已难猜测,他归国原因之一,是否与再也不能自驾造访艾琳家有关。但可以肯定,对靳文翰来说,这段“偶然留鸿爪”的“芝城旧事”是萦怀终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