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摄影:邢千里
一
桓车骑不好着新衣。浴后,妇故送新衣与,车骑大怒,催使持去,妇更持还,传语云:“衣不经新,何由得故。”
《世说新语》里的故事,桓冲夫人不怕顶撞,特意敲醒丈夫:所有的“旧”都是由“新”而来,没有新哪来的旧?遂得列名“贤媛”。有趣的是,据说人多喜新厌旧,桓冲却喜旧厌新,乃至英国名剧《委曲求全》里一名守旧老头儿哈德卡索先生也这样说:
我爱一切旧的东西——老朋友,旧时代,旧习惯,古书,陈酿;而且我相信,陶乐赛,你一定也承认我一向是很喜欢一位老妻。
人为什么会喜欢旧?或说对于旧事物存在某种感情,值得追究一番。
新会变成旧,肯定经历一段时光的披沥,并且幸存了下来,也许有点损伤,却大致良好。披沥即淘汰,优胜劣败,新生事物纵浪时间长河,随着水流翻滚冲撞,伪劣假货早经阵亡,最后还能保存下来,质量自有一定水平,或者这样说好了,关于“好物”这件事,新未必不如旧,但旧物的好却是经过时间检验的,所谓的“经典”(classic),无非也就是赢在“确定”两个字而已。
却也有些称不上“经典”的旧物,同样让人怀念,勾撩起人们许多心思。一张旧海报,一部旧电影,一首老歌,甚至一棵老树,几栋老屋……这些跟事物本身的质量都无关,却与人的遭遇有关。人只能活在“当下”,所有的过去都已成了“回忆”,且越活当下越少,回忆越多,歌云:“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回味无据,所能依靠的也只有这些老东西了。“樗蒲锦背元人画,金粟笺装宋版书”固然可以当作传家宝物,一代传承过一代,世泽绵延;几封破旧书信,一只缺角老茶壶,难道就不能用以念想前人往事,旧情绵绵吗?
二
人间有情物大抵如是,书之为物,自也不例外。
先有新,后有旧,这是很自然的道理。物资匮乏的年代里,新旧分野却没那么大,物力维艰,取得不易,凡百物件都得一用再用。远的不说,二次大战结束后,一直到1970年代,台湾物资匮乏,民间均贫,一件校服,一本教科书,往往兄姐用过,弟妹接着用,破损再补,直到解体而后已。用过了再用,俗称“二手”(used),二手衣、二手书、二手车……即因此而来。其最大特色是折旧后,价格便宜,买不起新的,只好用旧的。昔时牯岭街、台北光华商场,每逢春秋开学前后,寻觅教科书的高中、大专学生络绎不绝于途,摩肩擦踵,成为书摊年度重要收入来源,如今都成天宝遗事,少有人提起。
二手书虽也称旧书,却不能太旧,太旧便要失去实效,折价也无人要。另一种旧书是“古本”,或称“罕本”(rare books),这类书刚好相反,越旧越好,原因在于越旧越少,历经各种水火兵虫劫难,犹能幸存于世者,当然稀罕。工业革命大量复制时代之前,无论东西方,出版都是一门手工业,每本书印制数量有限,加上匠人手工装帧,本本都有差异,流传到后世,身价节节高涨,中国的宋版元椠类如古董,按页计价;西洋的“摇篮本”(Incunabula,指古腾堡发明活版印刷后50年内所出版的西洋古籍,约当1450-1500年之间),更成国际拍卖热点,都不是常人随意得能目睹摩挲,遑论拥有的。
“古本”有文化价值,更有市场价格,“鉴定”真伪成为必要的交易程序。鉴定涉及版本、目录、校勘、历史、文物等专业知识,知识一旦不对称,便有所谓“捡漏”的机会。一名爱书人在二手书店里,凭借“我知道,你不知道”的识见眼光,从书店主人手中甚至资源回收站里,以极其低廉的价格买得一部“善本”(最好的古本),这类江湖传奇,古今中外,但凡有爱书人、藏书家的地方始终流传不断。至若以良田美妾换取,用偷拐抢骗手段巧取硬夺几本珍稀薄册或海内孤本,更成了人们茶余饭后喋喋不休的八卦轶事。
但罕本未必皆古早古早,也有“有心制造”或“无意形成”,前者即所谓的“限定本”,也就是出版时标注仅印制几本,印后绝版的书籍。限定本一般多有编号,以为识别。台湾被日本殖民占领文化名人西川满,一辈子写书编书制本装帧,无所不能,尤其醉心于制作限定本,每书多不过数百册,少则几十本,遂有“限定私版本の鬼”外号,其作品至今赞誉不断,成为古书市场抢手货。
却也有无心插柳而成的罕本。战后台湾几度新诗创作热潮,1960、1980年代诗坛蓬勃,青年诗人活跃无比,人人以出版诗集为青春大梦。这些诗集市场潜力有限,多半假诗社之名,自费出版,用赠诗友,印量有限,500本最常见。因为是头一次,很可能毕生也仅此一次,在开本、装帧、插图、校对上莫不费尽心思,务求完美。数十年过去,这些诗集残存有限,年轻诗人却已成名,早年诗集遂成为文学青年紧紧追逐的对象,战后第一代诗人周梦蝶《孤独国》、痖弦《痖弦诗钞》、商禽《梦或者黎明》等三大“梦幻逸本”即是;中生代诗人夏宇《备忘录》更几乎有行无市,网拍动辄数万元,成了“传说中的那本诗集”。
三
因为爱喝牛奶所以养头乳牛,由于嘴馋爱吃干脆开家饭馆,早有先例。买书藏书到了上瘾难解地步,开一家旧书店、古本屋,收购得来之书,喜欢的留下,不喜欢的出卖得金,似也顺理成章,成了爱书人的一种念想,一个梦想。古今付诸实践者颇不乏其人。
清代著名藏书家乾嘉文士黄丕烈号称“书魔”,穷尽一生之力访书、买书、藏书、鉴书、校书、刻书。为书编目,为书题跋。不但藏而能鉴,鉴而能读,且读而能校,校而能刊,刊而能精。毕生前后收藏过大约两百部宋版书,上千种元、明刻本,以及大量旧钞本、旧校本,凡经他所藏所校所题跋之书,无不身价百倍,珍若拱璧。黄丕烈晚年,财力虽已不支,藏书渐散去,书魔积习未减,甚至愈发走火入魔,62岁那年,竟于苏州玄妙观西开设“滂喜园”书铺,交给一手调教的长孙黄美鎏经营,卖书的同时,继续买书,直到隔年死而后已。
百年之后,书魔复现。同样醉心买书藏书,不惜节衣缩食,动用妻子妆奁,作诗自嘲:“卅年赢得妻孥怨,辛苦储书典笥裳。”由于宁愿以残羹剩饭果腹,身着破衣烂履而不顾,以致为人谑称“破伦”的北京大学教授伦明,同样醵资在北京琉璃厂开设“通学斋”书肆,经销古旧书,也便于搜求珍本古籍,最后成为藏书数百万卷、贮柜四百余架的大藏书家,也培养出了琉璃厂传奇掌柜、《贩书偶记》作者孙殿起;另一民国大藏书家傅增湘同样也曾在北京北海公园里开设旧书铺,占有通路,卖了书好买书,又买又卖,进进出出,不亦乐乎。
东西洋经营旧书店的藏书家似较少见,旧书店主人转而成为作家,或作家兼营旧书铺子,人所熟知的,至少有两位:出久根达郎生于二次大战末期,中学毕业即跑到东京古本屋当学徒,成天收书搬书擦书标书上书,书店主人交待他另一重要工作为撰写“古书通讯”,详列书目,为老顾客重点介绍到店“新书”。1974年“出师”独立,开设“芳雅堂”,写得更勤快更宽广,竟以古本屋为题材写起了小说。1992年以《佃岛二人书店》(佃岛ふたり书房)荣获“直木赏”,鲤鱼跃过龙门,初心不忘,继续开店写文章,“白天客人不多,边顾店边写,想要参考哪本书,满屋子都是,自己找!”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环境了。
美国有位著名编剧,也是小说家拉里·麦克穆特瑞(Larry McMurtry),1960年代初试啼声,描写美国小镇青春怅惘的《最后一场电影》(The Last Picture Show),轰动一时;1986年更以西部小说《寂寞之鸽》(The Lonesome Dove)一举拿下普利策奖。他的编剧功力更是浑厚无比,1983年奥斯卡最佳影片《亲密关系》(Terms of Endearment)原著畅销小说是他写的,“最佳改编剧本”也出自他手。2005年为李安拿下奥斯卡最佳导演奖的《断背山》,剧本由他担纲,再次夺下“最佳改编剧本”。“最早我只是到处搜集想读的书,并没想到要卖钱。”麦克穆特瑞说,谁知一头栽下去之后,泅泳50年还脱不了身。他在华府开过旧书店,政客不读书,关门大吉。后来又回到故乡德州开了一家二手书店,屋连六栋,藏书30万册,手头更有2.7万册珍本古籍,捧在手里本本像块心头肉。2008年干脆现身说法写了一本《旧书回忆》(Books: A Memoir),大声疾呼:“在网络支配一切的世界里,书才是指引我们如何回家的文化地图。”
旧书这门行业,易学难精。入行门槛不高,只要够勤奋,找得到“书源”,有店开店,无店摆摊,标价从“对折”为起步基准,且战且走,边卖边学,人不要太笨也愿意动脑筋想想,一两年也就摸得到窍门了。这是指“二手书”,“俗俗卖”,进快出快,周转稳定,赚一个基本劳动薪资并不难。但假如志气不仅于此,还想爬得更高跑得更远,也就是往“珍本古籍”前进,涉足“准古董文物”,那就不容易了。原因很简单,要埋头读书,还得实战经验,版本目录校勘基本功有了,接下来看运气,有无机会多看多听多摸多学?昔时琉璃厂学徒入门,洒扫打杂之外,就是拿着一本《书目答问》或《四库全书简明目录》边抄边读,经史子集先有个概念,再去碰书,碰一本写一本书目提要,慢慢写慢慢熬,熬了半天,才能陪着师兄、师父出门见习收书,或帮教授文人老主顾送书,学点应对进退的接待本事。真正独当一面,师父点头“出师”,恐还得好几年。
四
因为不容易,所以稀少。别说北京琉璃厂,就连昔时东京神保町、伦敦查令十字路、巴黎塞纳河畔、纽约等历史悠久的旧书肆,真正靠谱到位的“古本屋”也没那么多,多半还是比“二手书店”略高一点耳。台北旧书店风华,1960年代以降,牯岭街、光华商场、“温罗汀”分别引领风骚一时,余生也晚,城南旧事多属耳闻,翻搜资料,却也就是“捡漏”传奇,怀旧念想,真正独当一面的专业户,绝无仅有。1980年代起,亲炙敢点头的,也仅“百城堂”、“旧香居”两家耳。
百城堂主人林汉章雅有古风,因为疯魔古书而开了书店,日日勤恳收书,夜夜埋头读书。因缘际会,博览群书也收尽好书。他却大方不藏私,乐意协助学者研究,协力公私机关充实文献资料。日子久了,人称“旧书教授”,他却只腼腆一笑,用手一挥,继续喝他的茶,修补他的破书。1990年代,百城堂是古本圣地,吸引许多人前去朝拜,也造就今日台面一大批“台湾书虫”,维系了风雅一脉,诚然功不可没。林汉章观音山畔有书斋,取名“梵天阁”,台北古书圈最大一个疑问是:梵天阁里到底有多少书?这个答案至今无解,盖门禁森严,无人有幸登临也。
1970年代,“旧香居”便已开张,位于信义路国际学舍旁,名叫“日圣”,主人老吴同样勤于收书,精于版本,不停自我提升。1990年代成立“旧香居艺术中心”,潜心转型。新世纪第二代接手之后,廓然成型,且愈形兴旺。女儿吴卡密留学法国专攻艺术,眼光独到,不仅娴于东西方珍本古籍,更及美术、设计,“旧香居”遂成为台北最亮眼的古书店,声名远播海峡两岸。近年更辟设“旧香居艺空间”,定期策展,深受各方瞩目,也为“古本旧物”开发出大批年轻顾客;至若新设的“无人书店”,更是信息时代深具实验性的尝试,创意满满可见。
台北“二手书店”同样与时俱进,也有一套新玩法。新旧世纪之交,或许受到日本“新旧书店”(主要为Book off)风潮影响,台湾旧书店曾发生一次经营革命,也就是以“新书店”模式经营二手书店,无论卖场动线、书籍分类、店面装潢、人员培训等都与新书店一模一样,甚至犹有过之,且结合“公益,环保”,扩大书源。引领这一变革风潮的是“茉莉二手书店”戴莉珍,初步成功后,更扩大连锁,如今北中南花开五朵,成为台湾最大二手书连锁。不仅于此,他的家族成员也追随跟进,几乎走同样路线的“雅博客”(两家)即是;稍做修正,更致力于推动阅读的“胡思”(两家),都可划归同一类,都是走出新姿态,有了新生命的二手书店。
受到“茉莉二手书店”影响,台湾二手书店如今几乎不装潢不行,新旧书店或同时贩售新旧书的独立书店纷纷登场,却还是有人坚守古早味,赓续“旧书店”生涯,走一趟牯岭街,看看“松林书局”、“人文书舍”、“新旧书屋”,尽管书有新旧,店有重装,却依然可追怀旧时盛况,想见当年人文荟萃之景。位于罗斯福路长巷内的“古今书廊”则是走出牯岭街,走过光华商场的老字号,同样由第二代接手,有了新的面貌,勤恳收书,用心买卖的老精神却始终未衰,值得翻翻找找,看看聊聊。
五
“新书店是城市的眼睛,旧书店是眉毛。没有眼睛的城市,漆黑一片,无甚可观;少了眉毛,骤看也仅是怪耳,下雨了才知道没它不行。”有人曾为新、旧书店下过这样的注脚。华人世界里,到处有眉毛,香港、北京、上海……无所不有,却始终没台湾画得漂亮,原因无他,台湾旧书店是立体的,有高有低,有新潮流有旧传统,从北到南,时时在变化,天天在积累,这是真正最值得骄傲的文化财产。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人与书店为了书,一起在时间长河里缓缓漂流。活水不腐,时光之书方可继续泅泳着。再没有比这两句更重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