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79岁的鲍勃·迪伦发行了最新的创作专辑《崎岖吵闹的道路 (Rough and Rowdy Ways)》。放眼世界整个乐坛,能以如此高龄活跃在一线者堪称寥寥无几。
更难能可贵的是,关于《崎岖吵闹的道路》的专辑反响在欧美几乎呈现出一面倒的好评。《纽约时报》评论道:“79岁的他有目光长远的资格。他的新歌翻过一页页历史、传记、神学、奇谈、神话和凶险……在《崎岖吵闹的道路》上,他拒绝安定下来,或像个元老一样。他看到死亡隐隐逼近,但他仍然不曾怯场。”老牌音乐杂志《滚石》称他从未原地停留——“当这个世界试图歌颂他为楷模,对他盖棺定论,铸进诺贝尔标准,把他的过去封存防腐,这位浪子总是试着再度逃离。在《崎岖吵闹的道路》专辑,迪伦探索到了无人抵达的土地,然而他未来还将继续前进。”
英国媒体《卫报 》也给予了它满分好评:“……词曲创作全然统一,没有匆忙完成的充数歌曲,全部击中要害……《崎岖吵闹的道路》里的歌可能是迪伦数十年来,从头到尾最出色的:死忠粉可以花上数月去解那复杂的歌词,但你无需成为迪伦学博士即可欣赏它独有的品质与力量。”
借聆听这张专辑之际,我们不妨先由梳理鲍勃·迪伦艺术生涯中关键性的几张专辑而起,来窥探这位常青的艺术家一路走来艺术风格的缘起与变化。
鲍勃·迪伦1941年出生在美国明尼苏达州的杜鲁斯 (Duluth),很小就迁居铁矿小镇希宾。1961年,他在纽约的格林威治村像江湖卖艺人一样卖唱为生。他模仿偶像伍迪·格斯里 (Woody Guthrie),并试图挤入头牌的煤气灯俱乐部进行演出。他认识了一批引他入门的民歌前辈、同好者,在他们那蹭屋住,蹭书看,如饥似渴地交流。不久,《纽约时报》的编辑罗伯特·谢尔顿撰文将其曝光后,哥伦比亚唱片的星探约翰·哈蒙德将迪伦纳入麾下。从此迪伦一举搭上民谣商业化洪流的快船,越开越远。
1.民谣三部曲之一:《放任自由的鲍勃·迪伦(The Freewheelin’ Bob Dylan)》(1963)
迪伦于1962年发行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张同名专辑《鲍勃·迪伦 (Bob Dylan)》,其中多数为传统民歌的翻唱,仅两首为原创作品。此时,他渐渐将模仿伍迪·格斯里的痕迹擦去。同时,他开始受到法国的兰波 (Arthur Rimbaud)、垮掉派作家杰克·凯鲁亚克 (Jack Kerouac)、艾伦·金斯堡 (Allen Ginsberg)、布鲁斯先驱罗伯特·约翰逊 (Robert Johnson)的剧烈影响,个人创作渐渐成为他艺术道路的主轴。这些在他的第二张专辑《放任自由的鲍勃迪伦》中有完整的体现——歌曲《战争之主 (Master of War)》里对战争机器的拷问。
2.民谣三部曲之二:《时代正在改变(The Times They Are a-Changin')》(1964)
专辑《时代正在改变》延续了前作“时事”、“抗议”的主题。要说它最大的区别,莫过于将抗议具体化,在《海蒂·卡罗尔的孤独死亡(The Lonesome Death of Hattie Carroll )》和《只是他们游戏的棋子 (Only a Pawn in Their Game)》两曲中分别刻画了打死黑人女侍的白人顾客威廉·赞辛格 (William Zanzinger) 和枪杀黑人民权领袖梅德加·埃弗斯 (Medgar Evers) 的白人。二曲直接指名道姓,有着强烈的抗议目的。歌曲《上帝在我们这边 (With God on Our Side)》回顾了两百年来的美国史,批判了巧言令色的美国政府以上帝之名,屠杀无辜,只为了自己的政治企图。而专辑同名曲《时代正在改变》直斥老年政客、家长,把他们比作洪水猛兽,但仍然挡不了年轻人的路。时事歌曲成为这两张专辑的主轴,辅以少量非常规的,带有诀别情绪却强装无所谓的抒情歌,例如前作中的《别再想了,好吧 (Don’t Think Twice, it’s Alright)》和这张里的《太多早晨 (One Too Many Mornings)》。
3.民谣三部曲之三:《鲍勃迪伦的另一面(Another Side of Bob Dylan)》(1964)
法国作家让·多米尼克·布里埃在传记书《鲍勃·迪伦:诗人之歌》对迪伦总结道:“短短四年时间——从1960年年初到1963年年底——他就完成了发现民谣、掌握民谣到超越民谣的历程,完全颠覆了人们对民谣这种音乐形式的认识。”然而,他的公众形象比他前进的思维滞后得多。迪伦作为民谣歌手的声望在此时达到顶峰,受到年轻人争相崇拜,无数愤世嫉俗之人视其为时代良心,也为后来的矛盾埋下伏笔。
1965到66这两年鲍勃迪伦发行了艺术生涯为后世评价最高的三连作:《全部带回家 (Bringing It All Back Home)》、《重访61号公路 (Highway 61 Revisited)》和《金发叠金发 (Blonde on Blonde)》,由于他首次在这三张专辑使用摇滚乐的标配:电吉他、电贝斯和架子鼓,在此可称之为“插电三部曲”。
4.插电三部曲之一:《全部带回家》(1965)
专辑一分为二,上半张摇滚阵容,下半张自弹自唱。这一时期他的歌曲开始与意识流连接,产生无数剧情混乱,解读多样的意象。摇滚“绕口令”《地下乡愁蓝调 (Subterranean Homesick Blues)》为迪伦的插电时代拉开了序幕。 歌曲《没事的妈妈,我只是在流血 (It’s Alright Ma, (I’m Only Bleedin’))》将抗议的格局上升到生命的挣扎。
5.插电三部曲之二:《重访61号公路》(1965)
一个月后,《重访61号公路》发行,收录了先前已作为单曲发行的,知名度足以与《答案在风中飘》比肩的名作《像一块滚石 (Like a Rolling Stone)》。时长六分五十秒,主歌洋洋四大段三十六句话,揶揄从前不可一世,现在落魄丧气之辈。这算不上他最长的那批歌曲,但作为单曲,这却是他个人在商业上最成功的作品。它刷新了打榜流行曲两三分钟的固有印象,使未来大量体裁多变、思想深邃的调子有机会在商业电台、在排行榜单抛头露面。此外,
6.插电三部曲之三:《金发叠金发》(1966)
专辑中大量歌曲都是现写现录,但在这套十四首七十三分钟的双唱片中,没有一首歌像是来凑数的。曲风同样延续了前作插电布鲁斯与插电民谣交替,但更为游荡、迷离,凸显出他受药物的影响与其睡眠的缺乏 。从标题“金发叠金发”可看出,专辑主题相比前作, 和女人的关系更多元、更复杂,像《就像个女人 (Just Like a Woman)》的诉说诀别,《我想要你 (I Want You)》的一片热诚、《绝对甜蜜的玛丽 (Absolutely Sweet Marie)》的苦苦等待和《豹纹筒状帽 (Leopard-Skin Pill-Box Hat) 》的揶揄拜金等。专辑的三首长篇杰作《乔安娜的幻想 (Visions of Johanna)》、《再次与孟菲斯布鲁斯一块被困莫比尔镇 (Stuck Inside of Mobile with the Memphis Blues Again)》和《低地的哀眼女士 (Sad-Eyed Lady of the Lowland) 》,私人情绪夹杂在意识流的飘絮中,漫天飞舞。
要说迪伦艺术生涯最为轰轰烈烈的时期,当属这1962至1966年。他从被哥伦比亚唱片公司挖掘发行了个人同名专辑,到因摩托车车祸暂时离开公众视线,短短五年,已完全改变了流行音乐的发展轨迹。民谣歌手想方设法从迪伦处偷来他的写作妙方,摇滚乐团绞尽脑汁学迪伦怎么把自己的音乐写深刻,学不了的话,干脆翻唱好了。嬉皮士们从迪伦的意识流歌词取经,发展出万花筒般的迷幻音乐。
7. 《约翰·卫斯理·哈丁(John Wesley Harding)》
车祸之后,迪伦选择远离秀场,隐匿乡间。他和66年巡演给他伴奏的鹰乐队(The Hawks,此时已改名为“乐队”乐队 (The Band) )待在伍德斯托克 (Woodstock) 乡下别墅的地下室,漫无目的地演奏、排练美国传统民歌,不闻窗外事,因而功力大增。《约翰·卫斯理·哈丁》是他隐居后发表的第一张专辑(1967年年底)。迪伦在编曲上大做减法,叙事则采用“一镜到底”,即不重复歌词,没有主歌副歌(除了收场曲《我会成为你的宝贝 (I’ll be Your Baby Tonight)》)。歌词中充满了侠盗、小丑、法官、信使、圣徒、魔鬼等民间传说、圣经故事中具备的角色,仿佛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穿上了卡夫卡的夹克。引发无数猜测的小品《沿着瞭望塔 (All Along the Watchtower)》也是这一阶段的代表作。
此时随着嬉皮士运动愈演愈烈,曾以迪伦为精神力量的年轻人们开始寻找消失的迪伦,希求他重回聚光灯下,为时代发声。迪伦早已厌倦此等生活,1969年他一反常态地发行乡村专辑《纳什维尔天际线 (Nashville Skyline)》,毫无隐喻。1970年他干脆拼了一堆不走心的翻唱和实况录音取名《自画像 (Self Portrait)》,意在切割自己的过去。直到1974年的《行星波 (Planet Waves)》,迪伦才又复出舞台,举办了全美大规模巡演。他的创作高峰也于此刻再临。
8.《血色轨迹(Blood on The Tracks )》(1975)
《血色轨迹》毫无争议是他中期最耀眼的专辑。迪伦少了60年代中期那样的意识流拼贴,进一步探索了线性叙事的可能性,糅杂了他与妻子感情生活上不顺利的体会,诸如歌曲《纠缠进阴郁 (Tangled Up in Blue)》、《命运的小小转折 (Simple Twist of Fate)》,《你是个大姑娘了 (You’re a Big Girl Now)》。也是在同一年,他集合一批同道中人,开启了马戏团式的滚雷巡演。 《血色轨迹 (Blood on The Tracks)》中的歌词也在巡演中不断修改,完全契合了吟游诗人那种随意而来的特质。
9.《欲望(Desire)》(1976)
巡演期间,迪伦与剧场导演贾奎斯莱维 (Jacques Levy) 合写的专辑《欲望》发行。录制阵容有太多从未合作过的音乐人,大家挤满了录音室,显得闹哄哄的,与前作大相径庭。据说,一次法国之旅他参加的“吉普赛”节日使他灵光一闪,为专辑的编曲定了“异域”的调子。不少歌曲夹杂了诸如古巴的康加鼓、西班牙舞曲的节奏,吉普赛音乐爱用的小提琴等等。他在这张专辑终于重拾时事歌曲,用《飓风(Hurricane)》声援了含冤入狱的黑人拳手卡特。其它歌曲诸如埃及探险歌谣《伊希斯(Isis)》、意裔匪首传奇《乔伊(Joey)》、墨西哥往事《杜兰戈的罗曼史(Romance in Durango)》,乃至同贾奎斯玩的尾韵游戏《莫桑比克(Mozambique)》,从名到曲无不吹着异域之风。但随着献给妻子萨拉(Sara)那首深情的同名歌曲一起落下帷幕的是,他的音乐生涯进入了滑坡。
10.《久到遗忘之时(Time out of Mind)》(一译作“自古以来”)(1997)
过去有不少专辑被乐评人捧为自《欲望》以来的“回归”。但不可否认,1997年才是迪伦从彷徨摸索的中期至如臻化境的晚期的真正转折。制作人丹尼尔·拉诺伊斯 (Daniel Lanois) 的独特美学使得专辑显得质感潮湿混沌。一半歌曲使用了布鲁斯的音乐、节奏,例如《泥土路布鲁斯(Dirt Road Blues)》、《直到我爱上你 (’Til I Fell In Love With You)》、《百万英里 (Million Miles)》等等,像在下过雨的土里打滚。而剩下的慢歌《站在门口(Standing In the Doorway)》和《夜未临(Not Dark Yet)》等则像皮筏过水,轻轻摇摆。你能从发现他和乐队的合作轻松舒展;他熟练运用起上世纪三十到五十年代老民歌的文本,这里一词,那里一句,再赋予自己独特的模糊叙事——他不交代具体背景,你说不清“我”究竟在干什么,或为了什么,只能从上下文猜测。《相思病 (Love Sick)》说的是哪种爱让“我”无法忍受?《冷铁之缚 (Cold Iron Bound)》的“缚”,是真实的镣铐,还是爱的枷锁?乐迷们时隔多年,又乐此不疲地加入迪伦歌词的解谜游戏中 。
当晚期迪伦打通了任督二脉,剩下的就是,提笔写作,录制音乐,收拾行囊,出发巡演。像任何一位伟大的“江湖”艺术家,一直在路上,终身磨砺自己,没有退休一说,“唯手熟尔”。接下来的二十年里,他的作品(《爱与窃(Love & Theft)》(2001)、《摩登时代 (Modern Times)》(2006)、《共度一生 (Together Through Life)》(2009)和《暴风雨 (Tempest)》(2012))一直保持着超高的水准。现如今,最新专辑《崎岖吵闹的道路》又一次刷新了他拒不定稿的编年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