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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雨初歇,梧桐苍翠,2020年7月7日5点,著名历史学家华东师范大学终身教授王家范先生迎着晨曦远行。
文化传统中的经典是超越时空而光照后世的。王家范先生将司马迁的这三句话,作为通史的旨归:“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他以一生的研究和教学在追寻着,体悟着,演绎着自己的人生与中国史学的意义。
写通史永远是一种冒险
《文史哲》引发了他最早对历史学的向往,学历史是他自主做出的选择。1957年秋季,经过几个月昏天黑地的备考,他如愿以偿地踏进了华东师大历史系。研究史学60多个春秋,他深切感受到:漂泊在历史的大海上,欲从海面穿透到海底,体悟历史的真义,要有沉潜下去的毅力和耐心。
王家范老师长期从事中国古代史教学与研究,主攻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明清江南史是他的学术重心,但他认为历史是相通的,他的史学追求一种大的时间感,在他的眼里,无论是通史和通论,都是一个活泼的跳动着的“集体生命体”,讲述者要揭示这个特殊生命历程和内在的新陈代谢机制。这就是他理解中的通古今之变。
“写通史永远是一种冒险”,王老师常引用他推崇的史学家张荫麟的话。而讲通史又何尝不是勇敢者的挑战呢?他曾经对记者说过,他最大的贡献是突破了自古大一统的说法,拉出了部落时代、封建时代、大一统帝国时代的脉络。而对先秦时代的描述是自己最用力处。为弥补短板,他定了两年的考古报以吸收新的成果。
对于“专家”“学界泰斗”等身份,王家范先生看得很淡,他最看重的是教师,自称是一个“教书匠”。由于特殊的时代原因,他当了十六年助教才转为讲师。但并没有影响他讲课的热情,只要一站上讲台,王老师就如鱼得水,激情洋溢,而学生们也随他登上史学之舟乘风破浪于历史长河,忘记了现实时空。
1990年,华东师大率先开出创新课,王家范领衔上《中国史通论》。2000年,新书出版,当即被评为该年度的上海哲学社会科学优秀学术成果奖著作类一等奖。十年后,《中国史通论》(增补本)出版。对于王家范老师来说,教学和研究已经在他的人生中融会贯通,构成他丰富而独特的史学人生。他的代表作《中国历史通论》最初就是授课的讲义,他是在讲义的基础上,不断修订而成学术力作。
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周武追忆他的导师王家范:他是把自己毕生的心血和激情都奉献给三尺讲坛。他给研究生开的中国历史通论课通常安排在晚上,刚进教室时他看着疲惫,但一开讲就完全变了一个人,投入于历史情境中,他讲得激情飞扬而又鞭辟入里。学生都被他的讲授深深吸引,连许多外系外校的学生和青年教师也会赶来旁听。他的课讲得好,因为他将教学和研究贯通,在数十年通史教学中不断完善自己的讲义,最终完成他的代表作《中国历史通论》。
王家范老师以大历史的眼光感受中国上下万年的历史情境,从纵横交错的角度对左右或牵动中国走向的若干历史大关节做出通贯整体的诠释,极富历史感地呈现出中国历史变迁的内在脉络、整体特征和发展过程相续相变的“生命气脉”和“中国韵味”。他对具体史实的精微考索和缜密思辨,且笔锋恒带感情,故笔意纵横而不空疏,考论翔实而不细碎,酣畅贯注而能节制,闳中肆外俱见通论神韵。
上海师范大学教授虞云国认为:《中国历史通论》对中国历史进行了通贯性的研究与思考,是改革开放以后真正能通释今古的恢宏杰作,他把史学通识与历史真实浑成一体,揭示了传统中国在现代转型中的艰难历程与可能路径,以史家的良知与情怀贡献了自己独到的体悟和深刻的反思。
二十年前,王老师向上海市学术出版基金推荐虞云国的专著《宋代台谏制度研究》,并撰写序言。王老师在学术道路上的扶持,让虞教授终身难忘,“我在一篇书评中还引用了他的话:学问家唯有透过社会前进的曲折历程,才能不断改善自己的认知,拷问世界也拷问自己。我想,这可以视为他的学术遗言,‘拷问世界也拷问自己’,应该是当今人文学者清醒自励的学术操守。”
《中国历史通论》成为历史学研究的经典之作。复旦大学史地所教授王振忠颇有同感:全书以个性化的解读方式,揭示了中国历史变迁的内在脉络,在江南市镇史研究方面,王老师用力颇深,特别是有关消费方面的研究,别出心裁,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王老师的文章文采飞扬,富于思辩与激情,他能及时、敏锐地捕捉到海内外学界的前沿动态,并迅速做出自己的评论与回应。从2003年起,他几乎参加过王家范老师指导的所有博士生的论文答辩。王老师待人接物宽容,为人风趣,但对弟子的学位论文要求严格。
深厚的情感,丰富的人生
王家范老师强调历史研究不只是为了构建某种“高大上”的理论,更是要重视现实生活经验,从复杂的生活当中来体会,保持对新事物的好奇心,吸取新知识融入对历史的思考中,他的历史研究不丧失自我,有一种别样的中国韵味。
上海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程念祺深感导师作为一个历史学家,他有许多独到的历史感悟,期待在未尽之命中参验。生也有涯,知也无涯。在古今合同而化之中,先生始终保持着活泼泼的精神。思想深刻而通达,文章海阔天空、鸢飞鱼跃。
“于我而言,老师更像父亲。博士期间,我负责老师的接送,我们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在我寝室午休,”浙江师范大学教授胡铁球告诉记者:老师常说,历史学是为己之学,是明白世道之学,老师特别强调理论修养的重要性,历史是人文社科最复杂的学科,其门槛要求特别高,需要诸多学科的理论支撑,否则很难写出高水平的历史论著。
王家范老师因病自2018年6月入住华山医院。2019年11月3日,他的弟子张剑的博士论文增订出版座谈会召开,王老师当天决定与会,让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张剑意外惊喜,感动不已。这是王老师最后一次出席学术活动。张剑为先生探究史学的丰富人生感到骄傲,从科学哲学到社会学的各种新论,他总是带着学生们一起探讨,推动着学生们向前;他研究工具总是领先一步,电脑输入、网络冲浪,社交网络都是如此。我们要传承先生积极的生命意识!
浙江省副省长成岳冲回望与老师王家范相处的时光,内心殊难平静。我的人生中有老师,是我一生的无极造化。老师教我读书、教我为人,让我始终保持了对学习的兴趣和本真做人的信念,这是老师给我的最大财富,受益终生。
上海师范大学党委书记林在勇惊悉导师辞世后,赋诗哀悼:
昨见犹安今悼亡,门墙卅载只仓皇。
古今通论学能济,德业国师时未劻。
历历观来应冷眼,遥遥归去尽温肠。
连天苦雨知谁为,海上泪滂子弟伤。
王家范教授远行,中国史学界失去了一位杰出的历史学家,学界感叹失去了一位可以从容论学,推心相交的朋友。
南开大学教授陈宝良在1987年初夏,受先师之托,曾去丽娃河畔谒见王家范先生。自有微信后,他时从自称“乡下人”的家范老师的交流中获益。先生学术上正老当益壮,仙逝实乃史学界一大损失。
两周前,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主任孟钟捷教授去医院探望王老师,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他们一起回忆了24年前,王老师给本科生上《中国古代史》的情景。当时他讲了大半学期的《贞观政要》,很好训练了我们的思维能力。一年后,他选择王老师作为学年论文的指导教师,完成了第一篇发表的学术论文。此情此景,永记心中。
华东师范大学资深教授杨国强先生在回望中缅怀:家范教授数十年来始终奉吕思勉先生和陈旭麓先生为宗师,如孔子所言“修己以敬”,这种对于前人的敬意,又由前人而获得自我完善。其立身和学术都沿此一脉而来的传承。家范教授始终保持着学术上的好奇,又始终自守于内在的定力,由于好奇,他对新的理论、新的问题、新的人物常在关注之中,由于定力,他又在今日后浪推前浪的百变世相中不失自我,而成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一家之言。家范教授的学术虽以经济史的起点,而思想视野宏阔,于政治史、文化史、思想史皆有深思之见,由此汇结而成的《中国历史通论》便成为不为岁月所移的著作。
1960年的王家范
王家范老师在学校是传道受业的老师,在家里是可亲可敬的父亲。女儿王农守候在父亲的身边,陪伴着他走过生命的最后时刻。父女情深,王农在堆满了各类书籍的家里长大,华师大的校园,温暖的亲情伴随着成长的岁月。
王家范老师对两个女儿的学习有着严格的要求.他亲自教她们学习唐诗,生动有趣的教学方式使得她们在小学前就熟背唐诗经典篇目。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她们自幼也爱上了读大量书籍。王老师每月的工资很大一部分都用于购买书籍。到了晚年他家中的书籍越来越多,近年来他对电脑的唯一要求就是内存要足够大,存得下他所有需要的图书。
王农告诉笔者,“父亲和母亲在人生的长路上一直恩爱有加,母亲向霞美是语文老师,对父亲的学术成就十分仰慕,她悉心照顾父亲的饮食起居,让父亲无后顾之忧,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他的学术研究之中。即使在家庭经济困难的时候,母亲对我父亲购买书籍也是全力支持。晚年母亲由于糖尿病并发症多次入院。父亲对我们说:‘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她在照顾我,现在应该是我来照顾她了。’在母亲住院的一年半时间里,父亲每天七点从华师大赶到静安区中心医院,整整一个上午陪伴和照料母亲,直到午饭过后才回去休息,这年他已是七旬老人了。父母之间相濡以沫的深情是我的生命中温暖而美好的记忆。父亲曾说过:在恒河里人生百年,犹如一颗流星总要留下点什么。 我想父亲留下了他的史学著作,探寻的精神,深厚的情感,丰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