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事李晓愚老师又出新书了。出版社直接把李老师的书稿给寄了过来。无功受禄,那我就先学习起来。
说起学习,我想起了一个词,叫“学霸”。李晓愚在中学时代就是一个学霸。因为儿子的缘故,我一度经常去南京外国语学校。在那里,我听到了李晓愚的传奇种种。依据这些传说,李晓愚被我想象成了一台电脑,后脑勺上布满了各种颜色的线路,分别延伸到不同的区域或领域。谁能想到呢,这个传奇居然落地了,她成了我朋友的太太,她成了两个小侄子的母亲。她的后脑勺上扎一条马尾辫,偶尔也盘一个鬏。
我还是要说学习。老实说,我见过的学霸多了,但是,走上社会之后,为人父、为人母之后,依然死心眼一般渴望学习的人,实在也不多。李晓愚是一个特例。这个天之骄子始终保持着她旺盛的、不可理喻的学习渴望。事实上,她后脑勺上色彩缤纷的线路是存在的:中学在南外学语言,本科在复旦学新闻,硕士在剑桥学经济,博士在中国美术学院攻读艺术史。就在李晓愚攻读博士的那阵子,我去晓愚家做客,我说:“晓愚啊,你学得也差不多了吧?”谁能想到呢,这时的李晓愚早就摊开了她的宣纸,拿起了她的毛笔,她已经开始练书法了。我转过身去,拍着她老公的肩膀,说:“兄弟,你也不容易啊。”晓愚的老公、我的兄弟,他微笑起来,疲惫而又幸福。他回答我说:“嘿嘿。”随后又补充了一句——
“嘿嘿。”
事实上,关于学习,我和晓愚之间还真的有过几次近乎严肃的对话。我就问:“弟妹啊,你学那么多的东西干什么呢?”因为由头不同、地点不同,李晓愚的回答大致上可以概括成这样几个意思:
——我在学习的时候倍感幸福。
——我就想学习一辈子。
——不学习,我怎么能知道这个世界呢?
——我总要做点什么吧。
终于有一次,李晓愚似乎被我问得不高兴了,她来了一句:“你写作是为了什么呢?”
这是天问。我没能回答。但是,我再也没有问过李晓愚为什么要学习。我能确定的只有一点,职业、家务、劳累、金钱,柴米油盐酱醋茶,什么也挡不住她。
“中华文化故事”丛书之《汉字的故事》是李晓愚最新的一本书。简单地说,这是一本关于字的书;准确地说,这是一本关于美的书。
差不多在五十年前,我还是一个乡村少年,我们村有一首歌,未成曲调,它是这样唱的:
一点一横长,
一撇到西洋,
两个小木匠,
坐在石头上。
这首歌我也会。在我唱这首歌的时候,我的手里会有一根树枝。在歌曲的结尾,奇迹如期而至,一个汉字出现在了大地上。它是“磨”。等我们有了地理知识,我们完全有理由把“磨”这个汉字理解成欧亚大陆,在太平洋和大西洋之间,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这首歌是谁写的呢?我不知道,也许是一个乡村的秀才。老实说,这首歌不怎么样。但是,这首歌提醒了我们一件事,每一个字其实都是一个小宇宙,每一个字都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让我来猜猜看——
为了有效地体验中国艺术史的精髓,李晓愚摊开了宣纸,拿起了毛笔。她开始练习书法了,点、横、撇、捺、横折、竖弯钩。她是困难的。汉字的表达与她的手腕、手指,与宣纸,与毛笔,彼此毫无关联。慢慢地,两年过去了,她的手和纸笔“合”上了。这是多么神奇。再两年,她彻底忘记了她的手、她的纸和她的笔,她看到了汉字,她非常熟悉的、已使用了几十年的汉字,顿时陌生了。她不认识它们了。“春”“夏”“秋”“冬”?啥意思呢?为什么是“春”“夏”“秋”“冬”呢?怎么就“春”“夏”“秋”“冬”了呢?李晓愚搬来了一大堆书,向着汉字的世界,那些迷人的小宇宙,她出发了。沿着汉字的历史,沿着汉字的文化,她来到了汉字最原始的地方,她拨开草丛与瓦砾,她勘探了断井与残垣,她询问、走访,确认。终于,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在一个屯子里头,在一颗幼芽的旁边,李晓愚见到了三千多岁的风姿犹存的女人。她们彼此端详了半天,李晓愚到底从这个女人的眼角把她认出来了,她是“春”。这样的重逢给了李晓愚无尽的喜悦。又两年,她甚至都不需要回忆,横-横-横-撇-捺-竖-横折-横-横,抽象的行为给了她具体而又生动的认知:“春”,就是这个“春”,在她的宣纸上弥漫出了无边的、盎然的生机。李晓愚放下了手中的笔,发出了浮士德般的长叹——
美呀。
这当然是我的想象。对我来说,它是真实的。
我认识一个年轻人,他的英语很棒。他很自信,他告诉我,他的英语比大部分美国人都要好。我说我不信。我找来了一首济慈的诗,问他好在哪里,他说不知道。我告诉他,认识一种语言是语言的初级阶段;可以使用一种语言是语言的中级阶段;对一种语言有了审美的能力,这才能算“很棒”;当然了,如果你能用一种语言建构美,那就是行家了。
我建议拥有了一定汉语能力的年轻人好好读一读《汉字的故事》这本书。它会给你非凡的享受。
我当然不会认为李晓愚是研究汉字的大学者,但是,对于汉字的研究与介绍,李晓愚的出发点我非常认同。面对汉字,如果我们从审美这个天窗看过去,无论你着重的是历史逻辑还是文化脉络,那些象形、那些指事、那些会意、那些形声、那些假借,它们都是一碧如洗的。无垠、晴朗、深邃,苍狗白云。
(宋) 李公麟 西园雅集 (局部) 绢本墨笔 纵30厘米 横144.7厘米 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最后我来说一点我自己吧。
在我读大学的时候,我们有一位年轻的老师,他给我们讲授符号学。老实说,符号学究竟是什么,我到现在也糊涂。但是,有一节课我还有记忆。他讲的是路标,这也是符号学必须要面对的一个概念。最终,他从路标说到了汉字。我清楚地记得,他在黑板的中央写了一个汉字:水。
我的老师写下了“海水”,说,海洋就在这个符号里头。我的老师写下了“淡水”,说,大陆就在这个符号里头。他写下了“上善若水”,说,这是老庄的哲学。他写下了“水泥”,说,这个符号里头暗含了工业革命。他写下了“水泥电线杆”,他说,现代文明就此来临。他写下了“水天一色”,他说,这是诗歌里的一种意境。他写下了“水龙头”,他说,这就是我们每一天的日常生活。他写下了“水货”,他说,这是低级的质量和低级的工业道德。他又写了“水灵”,他说,这是小女孩的可爱。他写下了“水疗”,他说,这是医学。他写下了“水平测试”,他说,这是人生的一道坎。我的老师写了满满的一黑板,都是和“水”相关的词和词组。我的老师最后说——
不要低估了每一个字,从每一个字出发,我们都可以打开一个完整的世界;同样,无论世界有多复杂,有多庞大,有多纷繁,我们都可以把它摁到一个字里去,任何一个字。
我的老师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粉笔在“水”这个汉字上画圈,画了一圈又一圈。
我对字的敬畏就是在那个刹那建立起来的,一个字,无论它是不是符号,对我来说,它都是全部的世界。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高度认同李晓愚对字的感受,我理解她对字的情感,我赞美她对字的表达。
事实上,每个字都是我们人生的起点,每个字也必将是我们人生的终结。这不是哲学,这是生活。是爱就要说出来,好的,那我就说了——
每一个字的内部都有惊人的美,我爱每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