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戎寺。图:冯杰
青色的石头,黑色的石头,红色的石头……全部唱起歌来,它们在那热带密林里跳舞,把那艳丽的花朵和浓得化不开的绿,泼洒得到处都是。然后它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说着那些佚失了的秘密。花朵们瞬间长大了耳朵,在月光下石头的声音像是从天庭里飘下来一样幽幽的,甘露一样向着万千花朵洒下来……
柬埔寨密林里的石头城堡,终于来了。嗯,住的酒店里大堂里都是低眉菩萨,特别是游泳池边,一个巨大的菩萨低着眼睛,慈悲地注视着我。绿萝调皮地沿着她的嘴唇,脸,额头一路攀援过去,好像在考验佛的耐心,菩萨当然是安然无事,只是微笑着,那微笑被那绿叶衬了,好像凉凉的姜花。
在巴戎寺。斑驳着岁月的白斑和绿苔的穹门,到处都能看到吴哥的微笑。据说那些微笑有石像都是杰耶跋摩七世国王本人。每一座塔四周都是微笑的神像,有着东南亚人特点,宽鼻,阔嘴,厚唇,笑容很和善,他们被掩埋在热带森林里400多年,但却掩埋不了他的微笑,那不见人烟的日子里,石头们对着树林里的鸟、鱼、河马、猿猴笑,对着悠然飘过的白云,蓝天,大雨,洪水笑。后来,法国的博物学家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发现了他们,于是人群向它们拥来,他们依然故我,神秘地微笑,充满对这个喧嚣的世界的和善、宽容和爱。一千多年里,石头们见证了吴哥王朝的繁华似锦,也目睹了吴哥窟被战争摧毁又重现人世的传奇。我的手指细细地抚过这些粗砾的火山岩和沙石岩,仿佛有一股阴凉从手尖钻进我的身体,那是时光的沙粒,带着热带雨水的气息,对每个来看他的人,私语:你终究活不过一块石头,学会柔软地对待这个世界吧。
惊见座座寺庙里的门与回廊重重,从这里看过去,宛若置身于时光的两岸,彼时气势磅礴的都城转眼人去楼空,此时的衰草寒烟中又埋藏着怎样惊心动魄的过往?日行月随,哪里是永昼?何处有永夜?可有不朽的王座,承住一生权贵?可有不破的城池,保住一世权霸?阳光悄然洒入,石廊中人影依稀,我们虔诚地沿着古人的步履,轻易穿越了无限的沧桑。 石壁上的仙女浮雕体态婀娜,头冠华丽,每一尊的动作,衣着皆不相同,面上带着惑人的微笑,西方人称之为东方的蒙娜丽莎。浮光中翩翩起舞,玉臂凝香,一抹飘渺的春意殷殷缭绕,和着岁月的未知旋律,风韵流转。
可惜我没有水袖翩跹。若能在这里足底生花和风而舞,千年后,是否会有人寻着芳迹,揣想当年的惊鸿一影。
当然最精巧的是女王宫,那红色的砂岩石,刻满了繁密而精致的花纹,好像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子的心思,千转百回,难以自抑。谁是谁的相思,谁是谁的爱人。为什么这个宫殿远远离开中心城堡,为什么如此寂寞,如此低眉。难道是国王的爱妃,不能见于后宫,只能偏居一隅,低声叹息。不能报答于正名,只能用玲珑剔透的精美来安慰情人的心。门前的荷花池里睡莲正开,如一临水照花人,那当年倩影可还沉在水底,是不是在大雨的夜晚还能沿着水声,再次在回廊间穿行。塔前的镇兽正襟危坐,个个神情肃穆,形象却颇具喜感。但他们严肃的表情却让你相信,他们一定在守护着什么,纵然人面不再,桃花成泥,他们也从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盘膝一坐,弹指千载。
小吴哥寺是最后让进入,其实每天都经过这里,看到黑色的塔倒影在河里,河边总是有孩子或者情侣在喁喁私语。去塔布笼寺那天,路过这里,正是清晨,河里莲花盛开,大家尖叫,停车拍摄。高大茂密的森林,清澈的河水,急雨一样的鸟鸣,水里幽幽城堡的黑色倒影,此刻亦真亦幻。河边的孩子们看到我们在拍照,一个个手持莲花跑来。我突然想起来带来的画笔和油笔,还有一大包旺仔小馒头,赶忙分给他们,最后向他们讨了三枝莲花,粉红得像少女的脸一样,一路上幽香阵阵,带着河水的甜腥。这时我看到了她,她穿着耦粉色的上衣,桔灰色的裙子,她站在孩子们之外,自始至终没有挪动身子,莫名的忧伤像一小片云一样落在她的眉心,她的眼睛那样明亮。她上学了吗?她将来会不会嫁一个疼爱她的人?我定定地看着她,出了神,在一个贫穷落后的乡村,这样早慧而美丽的女子,很难有一个好的命运,愿佛菩萨护佑她。
塔布笼寺沉眠在丛林深处,犹如童话里睡美人的城堡。寺庙里的所有石头都是青色的,油桐树在这个寺院里茂盛得近乎疯狂,这些树几乎像是鬼魂附体,有着惊人的控制与破坏力量,高得像与云天相接,它们的身子像吸尽天地的元气,树根都特别发达,尤其是那颗疯狂的油桐树,骑上寺庙的墙壁,盘根错节的树根像被施了魔咒般,探出长长的爪牙,缠上梁柱,深入石缝,裹起回廊,攀上门窗,它们毫无顾忌地占领了整个庙宇,日久天长的盘踞令两者结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无法剥离。
最可怕的是那些石头,在这些强大的手掌里,开始破碎,分裂,分化,最坚硬的在此也俯首听命,那树好像有一种超越时间之外的力量,比时光更残酷无情,战胜了人类,历史,甚至于石头。我震惊无语。闭眼沉思的神像,悟到了什么?哪怕是石头堆砌的神殿在岁月面前也不堪一击,又有什么是天长地久?
荣格说,真正的美其实是一种消失。时间面前,没有永恒,可以认为万物皆美吗?好像错过鼎盛,看见倾颓也不是那么遗憾。激烈的鸟叫声让我从幽深中活了过来,在别的宗庙和宫殿里,都没有这样繁密的鸟鸣,高大的密密的树看不见鸟群藏在哪里。这嘎嘎的叫声让颓败的寺院里更加寂静与幽深,好像随时都从回廊里钻出一个绿翅膀的精灵,在驱逐蜂拥而来的人群:石头属于密林,总有一天森林会收回这些石头。我竟然点起了头,好像已经看到突然有一天,当人群再次达到暹粒,没有了这些黑色,青色,红色的石头,只剩下无边的热带森林,植物再次吞没了一切——
《空谷足音:寻访世间最美寺院》,青青著,孔学堂书局出版
资深媒体人青青十年来遍访名刹古寺,以亲身经历写下随笔集《空谷足音:寻访世间最美寺院》。从日本的金阁寺到印度的那烂陀寺,从西藏的大昭寺到泉州的草庵,书中涉及的海内外62座寺院,无论在青山或在闹市中,赫赫有名或寂静无声,均各见风貌。寺里僧人,寺外居士,茶店茶师,客栈逸人,云中隐士各见风采……被誉为现代的“洛阳伽蓝记”。
来源:本文摘自《空谷足音:寻访世间最美寺院》,青青著,孔学堂书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