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教我以简 | 陈军-LMLPHP

选自连环画《人民教育家、改革先锋、最美奋斗者——于漪》

我20岁初为人师,在军天湖农场边上的寒亭中学工作。闭塞,始终是闭塞。

在《中学语文教学》《语文报》《语文教学通讯》等报刊上读到于漪老师的文章,被吸引住了。遇到困惑,就给于老师写信求教,还真的收到了于老师回信。“学梅兰芳,不要走偏锋”的教诲,始终荡漾心头。迄今为止,得于师提耳之教已经35年。

1996年底调到上海任教后,每年都要到于老师家请教,就认识了黄老先生。最初的印象是老先生很安静,见人来,退避卧室,客厅让给我们。告别时,我出于礼貌,顺便向老先生打个招呼,先生也简应一下,大抵是“啊,啊”,很和蔼。渐渐地,熟悉了,知道他是西南联大高材生,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老先生话依然很少,一言半句而已。再后来,大概是于老师向老先生说到过我了,老先生有话了,但不多。虽二三句,但很有思想催生力。于老师对我说,你来,他跟你说;别人来,没有什么话的。老先生的话虽不多,但深藏在我心中,时不时拱起富有生命的思考,如同种子。

一次,时值冬天,温暖的太阳照在阳台上,老先生安坐在小桌边读书,怡然自得。我们到了,本以为老先生会像往常一样马上避让,然而他稍许停留了一下,似乎有些激动地对我说:“散文?哼,散文!”我有些疑惑。咦,这是说谁呢?还是批评哪篇文章呢?还是有什么想表达的呢?我没有问,凡遇这样的情景,我习惯于不打断不多问。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知问什么,还是愚愚地听记为好。我想老先生多说两句,然老先生不再说下去,就离开了。

说来也是真有魔力,这“散文”,这“哼”,就始终在我心中站着了。这“散文”,应该就是指古代散文,先生是史家,我推想更应指先秦诸子散文吧;再想,还可由散文而通向“文”。一触碰到“文”,则“三代”,则孔夫子,特别是“文不在兹乎?”等等全都扑面而来了。这“哼”,是对古代散文的辩护吧,不知怎的,我总是听出傲然之意;当然少不了对当代那些不成其“文”的“文”的否定与讥刺。老先生安详自适,但有时脱口而出的批评,则相当火辣,足可以使人想到自己的浅薄而悄悄地脸红。多少年过去了,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在我心中就一直没有挪过位置,牢牢地矗立在那里。我总是散文散文,先是再次通读章培恒、骆玉明主编的《中国文学史》,疏理散文变迁线索,后来,干脆读郭预衡的《中国散文史》,读个痛快。

又有一次,也是冬日,温暖的太阳照在阳台上,老先生也是安坐在小桌边翻书。我们到了,老先生就起身离开。走进房间又出来,面对着我,说,“陶渊明是人不是仙。”我随即应和:对对!是人不是仙。应和过了,与于老师讨论了一些事情后,我直接走到卧室,继续问陶渊明。老先生说了一番话,我一时未听清楚,又不敢追问;老先生大概以为我听明白了,一边说,一边笑了起来,很放松的笑。老年斑虽重,但一点也不僵硬,在清癯红润的脸上,点染了岁月。当时,老先生已近百岁了,生活仍能自理,思维清晰,时不时对于漪老师幽默一下——啊,这是怎样的人生和态度!关于陶渊明,我没有听清楚就离开了。没听清楚也好,反而使“陶渊明是人不是仙”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化作一枝杨柳,立在我思考的春野上,形成一道柳岸。这句话在文论家那里,一定是没有什么深刻含义吧?然而在我,竟神奇地产生醍醐灌顶之感。许是我过于浅陋无知?许是我对老先生过于崇拜?反正,这一句“是人不是仙”,成了我在课堂上教陶渊明作品的钥匙。评正高,于老师与黄玉峰老师来听我上课,我上的是《归去来兮辞》,其中与学生讨论的一个话题就是“为什么陶渊明是人不是仙”。这话鼓动于心多年了,串起陶渊明作品不知多少个来回了,通过上课,与学生一起吟味、抒发之后,人一下子放松下来,如同翻过了泰山十八盘,有随地一坐,清风拂面的感觉。

我爱读传论,尤其是爱读像李长之写司马迁那样的人物传论。李长之写陶渊明也相当的简明,他说,陶渊明一生分三个时代:29岁以前,种田读书;29岁至41岁,做了好几次小官吏;42岁到死这二十余年中,“其间有不少的惨杀倾轧,诗人的陶渊明看不顺眼,因而隐退起来,因而暗中牢骚多起来,并为了保持自由而再度去躬耕。于是二十余年中,慢慢把自己的生活理想化,也理论化,遂形成了一个具有独特面目的思想的诗人”。不顺眼,是人;隐退,是人;牢骚多,是人;躬耕,理想化,是人;理论化,是哲学的人哪!教陶渊明,如果不把“人”教到学生心坎上,那就不算是教学。黄老讲陶与李长之论陶,都是一个“简”字。简,非常难。你看我现在所写,极力想简,但仍旧是下笔不能自休,对此,只能自我原谅,简,毕竟是天纵异彩。

我从乡下来,读书少,恢复高考后只能急匆匆地读一个专科。做梦都不敢想复旦大学的教育该是怎么个样子。幸运的是,我认识字。识字,就可以读复旦的书。复旦有高墙,有门槛,但挡不住文字。文字待人总是平等的,文字后的学者对每一个读者都是一视同仁的。周予同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文选》就是我常读书之一。读着读着,我才知道黄世晔就是老先生。这书的“解题”写得好啊!究竟哪些是老先生所写,在我,不是一件重要的事了,我所感动的是这里有一批老先生,共同贡献了教人读史的思想和方法,他们所写的,真是史中有史,史又生史,意韵无穷。而且,老一辈学者一律是那样谦虚、质朴、无私。他们的形象,如同雨夜的路灯,只见灯光洒在泥泞的路面上,而其灯杆形态等等则淡化在黑夜的漫漫雨丝之中。我读这套书,恨不得把每一个字都吃下去。三十多年了,一直床头夜读,一直习惯了那小小繁体字版本。任何时候,我都能在二三分钟内钻进书的字里行间而使整个世界安静无声。我就是一只土拨鼠,于莽莽丛林中,有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小窝。遗憾的是,我从未对老先生谈过我读这部书的体会。如果谈过一次,也许会得到三言两语的指点。不过,话又说回来,已有一二句,足矣,只要心诚,举一反三,不是可以在这部书中自己读出不同学者的更多的三言两语吗?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得到老先生写的一篇文章《重修大涪山普门禅寺记》(全文请参见今日二条)。这是一篇用文言写的记体散文。先生以简驭繁、言约意丰的大手笔和纵横捭阖的思维,让我佩服得五体段地。

《〈论语〉教育思想今绎》出版,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呈上一册,老先生说,“心血不会白费的”。此时,他已近百岁了,还是说得那么干脆有力。

我写《今绎》,是学着读书人的样子,用了吃奶的力气的。我知道,虽如此,但对别人,也没有什么价值。我只是一笔一画在方格稿纸上写字而已。然而,老先生这句话,在我独处的时候,给我以多么亲切的安慰啊。

2020.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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