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历时两年创作的新作《暂坐》，首发于《当代》杂志2020年第三期
她（他）是谁？你是谁？我是谁？我该往哪里去？读这部小书，笔者常会莫名其妙地闪现这些问题。通读全篇，如果抛开小说一开始设定的“2016这一年”，结合西京的天气、街巷的名称、羿光的背景、马航的空难……我觉得，这是一部真诚袒露自我心灵的非虚构实录。
一场千年不遇的疫情，让浮躁不安的世人有了难得的休整。贾平凹新作《暂坐》就在这后疫情时代的首个春夏之交登场亮相。
《暂坐》首发于《当代》杂志，这部21万字“纯写一群女性”的都市小说，贾平凹写了两年，我读它用了不到一周。读易懂难，读《暂坐》，从中究竟可体味到什么？
对号入座看“真诚”
“暂坐”，是西京城里的茶庄，也是茶馆。普通的茶馆里，也有新时代的风土和世相。
在《暂坐》里，作者以生病住院直至离世的女模特夏自花为线索，讲述了十多个女子在追求经济的独立、精神的自由、幸福的生活中所遭遇的困境，以及所展示出来的复杂人性。她们艰辛、慌张、挣扎、焦虑和恐惧，在错综交织的关系脉络里寻找自己的身份和位置，又以爱和希望支撑着前行。
她（他）是谁？你是谁？我是谁？我该往哪里去？读这部小书，我常会莫名其妙地闪现这些问题。如果抛开小说一开始设定的“2016这一年”，结合西京的天气、街巷的名称、羿光的背景、马航的空难……我觉得，这是一部真诚袒露自我心灵的非虚构实录。
贾平凹说：“真诚是写作之道。”他笔下的《暂坐》，应是作者的切身经历。《暂坐》里虽然没有“我”，但“我”就在茶庄之上。用作者在后记中的话说：“写作中，常常不是我在写她们，而是她们在写我，这种矛盾和分裂随处可见。”
首先，书中作家“羿光”就可视作贾平凹的化身。仅从陈设来看，羿光工作室与现实生活中贾平凹工作室近乎雷同。凡去过贾平凹工作室的人，一定会有同感。其次，羿光的生日是公历3月15日，农历2月21号，也与贾平凹“巧合”。作者借助这看似不重要的日期，巧妙地揉进了颇具生活化的故事情节，比如看了一眼俄罗斯女子伊娃的护照，就记下她的生日是21日，并给她单独过生日，一切都天衣无缝。
如同现实生活中的贾平凹，羿光在西京城可谓大名鼎鼎，仰慕者不计其数。羿光的书法润格价高，路人皆知。羿光认为，“贵是贵，你买了去都是办升迁呀、揽工程呀、贷款呀的大事”，收取润格费是“你吃肉我喝汤”，是各得其所，理所应当。
小说中，一位护士纳闷：“我听说他（羿光）认钱不认人。”希立水说：“谁不爱钱呀，都是别人干指头蘸盐向他白要书法作品，白要不上了就诋毁。”这恰恰是借别人之口道出了作者的潜台词。
第二十九章，范伯生对羿光说：“你是作家却卖字，抢书法家碗里饭。”羿光反驳：“古时候能书法的都是文人，哪有专门书法家？他们倒是吃我盘中餐！”
高价购买羿光书画作品的人不计其数，就连西京“市政府去北京办事，也都是拿羿光的作品”，却有像许少林一样的“愣头青”明确表示不屑一顾：“那不就是用毛笔写的钢笔字？”还有人帮腔：“羿光临帖少，书法功力欠缺，名人字画嘛，字不贵，人贵。”还真有人不知羿光是谁……他价值十几万元的挽联，就被张嫂毫不可惜地在夏自花灵前烧成了纸灰。都是墨宝，同样身价不菲，却有不同的命运。
人，一辈子难的是对自我有个客观准确的判断，名人也不例外。通过这些有褒有贬的故事情节，让人不由自主地把“羿光”和“贾平凹”划上了等号。
通过书中作家羿光的视角，揭示的人生观、政治观、艺术观、两性观、爱情观、生态观……何尝不是作者内心世界的真实流露。
以上种种坦诚布公的描写，毫无遮掩地反映出作者多角度看待社会、认知自我所表现出的冷静、和平和宽厚的心态。
通过巧合看“宿命”
无巧不成书。《暂坐》中的巧合，很像是“宿命”的表达。
《暂坐》最大的突破，是对同性恋的涉猎。小说中的徐栖和司一楠是一对女同性恋。司一楠的性格大大咧咧，如同其名字谐音“似一男”。一次，她俩“亲热”后，徐栖家里装有冯迎花鸟画的镜框，平白地从墙上坠落，检查发现，钉子好好的，绳子打着结。有些祸事常有先兆。这与作家冯迎所乘坐的MH370客机失事相暗合，可谓“墙上掉画框，天上掉飞机”。
同机遇难的，还有西京市文联主席王季。生活中，贾平凹曾任西安市文联主席，被免职后该职位有数年空缺。有些事，旁人会“忘记”，可当事者未必。若不当这个主席，王季或许就可避开空难。如此看来，官场失意未必全是坏事。
人生常会面临“去”与“留”的选择。小说中，陆可以为她是否留在西京发展而纠结。陆原籍武汉，一岁时母亲亡故，是父亲把她带大的。她高中二年级时青春期叛逆，为摆脱父亲辍学到社会上做生意，从武汉到上海、深圳、成都。她之所以留在西京发展，是因为偶遇长相酷似其父的修鞋匠。此后，她生意顺当，还有了自己的公司。她认定那是父亲的在天之灵在关注、庇护她。陆可以的姓就是汉字“六”的大写，“六”“留”同音，“陆可以”莫非暗示着“留可以”。
生活中，类似的遇到像极某个人的经历差不多每个人都会有。作者把长相的这种神似称为“再生人”。这样的经历看似“迷信”，却往往会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轨迹，让人说不清道不明。这大约也是一种宿命。
善意的提醒，偏偏就发生了。暂坐茶庄女老板海若叮咛员工烧水时要小心沸水溢出浇灭明火而漏煤气。孰料不幸而言中——茶庄终因煤气泄漏而被炸毁。
医生能治病却治不了命。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人人都想轻松挣大钱。经闺蜜严念初引荐，应丽后把巨额资金借给某医院王院长的朋友，结果那人跑路了。原想通过高利息“盈利”，没想到连本钱都要不回来。现实生活中此类情节比比皆是。在利益面前，“应（丽后）严（念初）”从“闺蜜”成“冤家”，恰恰“应验”了生活中的简单道理。
生活中，因腐败而断送前程的人数不胜数。小说中西京市委书记因腐败倒台，碰倒了多米诺骨牌，连小茶庄乃至茶庄里的小职员也受到牵连。原来，腐败往往就隐藏在身边。可以说，克制不了心中贪欲，就逃不出命运的那双魔手。
品味语言见“诗意”
“纯写一群女性”的 《暂坐》，其语言就是充满诗意的美的表达。有些段落、有些描写,只需断行或去掉几个字词,就成了一首绝妙的好诗。
小说开头，作者开门见山写道：
杭州有个山寺，挂着一幅门联：南来北往，有多少人忙忙；爬高走低，何不停下坐坐。坐下做甚？喝茶呀。天下便到处有了茶庄。西京城里也有着一家，名字叫暂坐。
这就是一首通俗易懂、充满哲理的叙事性“点题诗”。
小说第二章开头，关于天气的描写：
开始刮风了。风是踉踉跄跄来的，迷失了方向，树上的叶子哗哗鼓掌，鼓着鼓着，好多叶子自己就掉下去了，而雾霾也逐渐稀薄。
风，踉踉跄跄；树叶，哗哗鼓掌。形象而生动，让人叫绝！
第五章中，希立水对爱情的理解，不妨将文字稍作简化：
有病？是有病，爱情确实是一种病，咋地啦？可谁有药呢，找对象就是找有药的人嘛！
第十七章中，对树的描写，只需分成行，就是一首隽永的小诗：
树一站在那里，
就不动了，
但却是想飞，
你看
许多叶子都是羽状。
小说中，类似这样耐人回味的句子无处不在。
都说龙井是好茶，究竟好在哪？第十七章中用一首打油诗作答：
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第二十一章中，羿光对俄罗斯姑娘伊娃讲：
世上的道和理，古人都已经讲完了，后人仅仅是变着法儿解释罢了。
第二十三章中，伊娃独自打扫房间，精心收拾妆容：
一个人唱起来，唱给自己的耳朵。
还是在第二十三章，描写一个老旧小院的环境：
楼旁有一棵树，分了两叉股，一股高出楼顶，一股伸在院子空中，风里的叶子翻绿翻白，啪啪地响，像鬼拍手。
第二十六章的开头，关于雨的描写：
天气预报着有雨，却也就那几颗，响声蛮大，砸在地上溅出铜钱般大的湿，像是故意着来摔死。
再看第二十九章的开头，对小广场上甩长鞭的描写：
小广场上有锻炼的人在甩长鞭，足足三四米呀，叭，叭叭，那不是鞭子在响，是天被抽着喊疼。
后记中，也就是整部书的结尾，有这样一句话：
别说我爱你，你爱我，咱们只是都饿了。
一种全新的爱情观，通过诗一样的语言诠释了出来，简直就是绝妙的哲理诗！
这样的诗句贯穿小说始终。
写完《暂坐》，作者对创作也有了新的理解。后记中，作者总结说：
有众生始有宇宙，众生之相即是文学。写出众生相，必然会产生对于这个世界的“识”， “识”亦便是文学中的意义、哲理和诗性。
图片：木 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