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档案】赵景深(1902—1985),戏曲史家、戏曲理论家。笔名邹啸,浙江丽水人。早年从事小说、诗歌创作,1923年加入文学研究会,1930年起任复旦大学教授。新中国成立后任中国民间文学研究会上海分会主席、上海昆曲研习社社长。致力于戏曲、小说、曲艺和民间文学研究。著有《宋元戏文本事》《中国小说丛考》《中国戏曲丛谈》《元明南戏考略》《曲论新探》等。
20世纪七八十年代,若想在戏曲小说研究上有一番作为,上海有一个地方非去不可,那就是淮海中路四明里6号——戏曲研究家赵景深的住处。只要是有心从事戏曲、小说研究的人,踏进这道门,总会有超出预期的收获,或是任意取用的珍贵资料——有些连图书馆都没有收藏,或者是赵景深一席令人醍醐灌顶的专业点拨,再或者在这里听听“赵师”像“活字典”一般将戏曲源流、作家生平等等娓娓道来……走出这道门,许多人继续沿着赵景深开拓的研究道路,成为了戏曲、小说研究的专家学者。 事实上,赵景深是文学领域的“多面手”,早年是新文学的积极参与者,写过小说、出过诗集、翻译过童话和契诃夫的小说,还曾在新文学重要阵地——北新书局担任过总编辑,二三十岁就在文学界崭露头角,却“急流勇退”,转入了戏曲小说研究这个在当时可谓“杳无人烟”的领域,成为戏曲、小说研究的前期开拓者和卓然大家,被人尊称为“曲海宗师”。
带着一颗童心,驰骋于文学的各个领域
赵景深著作等身,在文学的多个领域都有深深浅浅的涉足,16岁时就开始在杂志上发表故事、散文,28岁时已经出版了35部著作,有翻译文学、童话、散文,有诗集、民间故事研究。其中一本《中国文学小史》是当时清华大学入学考试唯一指定的参考书,因为运用了诗歌般的语言,突破了过往同类书籍的枯燥,畅销20余版。然而年纪轻轻就有着这般成绩的赵景深并非科班出身,也没有接受过文科大学的正统训练。他走入文学研究完全是靠着一颗童心,由兴趣引路,通过坚持和毅力在文学世界里自学成才,如他后来所说:“我对于文学,只是觉得好玩,日久就成为嗜好,如同吸烟喝酒的人喜欢烟酒一样。烟酒也与我无缘,我是拿文学来替代烟酒的。至今我仍然觉得文学好玩,所以我对于我所做的工作只感到趣味盎然,不大会感到疲倦。”爱好文学,或许多少与赵景深的出身有关系。1902年,赵景深生于浙江丽水,祖父在当地任地方官,衙署内书架无数,赵景深从小就生长在这书堆里,又跟着家里人学吟诗作对,自小打下良好的文学功底。后来迁居安徽,在教会小学、教会中学读过书,锻炼了英文书写的能力。1919年夏天,赵景深北上进入天津南开中学。当时,“五四”运动刚过去不久,师生们都受新思潮影响,国文教师洪北平常会选胡适、陈独秀、蔡元培、梁启超诸家的白话文给学生读,从他那里,赵景深第一次知道了浪漫主义和自然主义,也第一次知道了托尔斯泰、莫泊桑。
在赵景深的身上,很能印证一句俗语:“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因为经济困难,在南开中学读了一年,赵景深就无力继续学业,转而报考了更为经济的天津棉业专门学校。然而纺织并非赵景深的兴趣,入学第二年,他就把大部分精力用到他喜欢的文学领域,“每天都忙着翻译。一方面向《上海妇女杂志》投童话稿,一方面在天津《新民意报》投故事稿”。当时写文章、办刊物在青年中风行,赵景深又与志趣相投的朋友帮《益世报》编辑副刊;还“与周作人先生讨论童话”。1922年,赵景深向郑振铎主编的《儿童世界》投稿,从此结识了郑振铎。郑振铎是赵景深最要好的“曲友”,也是影响他后来治学走向的重要人物。从学校毕业后,原本要被安排到纱厂的赵景深,因为学生时代的积累,得到了一个《新民意报》文学副刊编辑的职位,从此“一直不曾离开文学”。那时的赵景深怀抱热情与诗趣,“跟随着新文学浪漫运动的巨潮向前推动”,办文学社、追随徐志摩为老师、加入文学研究会……人生轨迹里,文学的印迹越来越重。
因为生活窘迫,在郑振铎等朋友的介绍下,赵景深赴湖南长沙教书,无意间开启了他之后的研究之路。“教给学生一杯水,自己预备一桶水”是赵景深的为师之道,从站上讲台起,他就有意识地进行知识积累,从博到精。做国文教员期间,除了讲书改文,他的精力都用在了中国古文学上,绍兴古庙式的县立图书馆里、汕尾到海丰的轿子里、绍兴逃难出来的乌篷船里……无论身处何地、环境如何,他总能沉稳地手执古书,期待着学问上的灵光乍现。
赵景深信件
声名鹊起时走入戏曲研究的荒原,自此一往情深
28岁时,赵景深在文学界已经崭露头角,此时的他遇到了又一次身份上的转变——复旦大学以中文系教授的席位向他发出邀约,也是从那时开始,赵景深对学术研究倾注了更多的心力。正式从事中国古代戏曲的研究是自1933年开始的,原因是郑振铎的鼓励,而事实上,赵景深从少年时代就爱好戏曲了。他童年和少年时代生活过的地方演剧风习繁盛,常跟父亲去看京戏、看机关布景的连台本戏,也曾跟着舅父学一些咬字行腔之法。最喜欢的游戏是把板凳翻转至四脚朝天,三面糊纸,作为一个“戏台”,用纸张、木棒做成生旦净丑的纸演员和刀枪剑戟一类道具,演出儿童剧,一直玩到十五六岁。
兴趣归兴趣,但转入戏曲研究,对于当时已经小有名气的赵景深来说,很有些自断前程的意味。中国传统观念历来把诗文看作文学的正宗,而小说、戏曲被视为小道末技,不登大雅之堂,更不论那些说唱如弹词、大鼓、民歌、宝卷、民间故事了。因此肯下功夫研究戏曲小说与俗文学的人少之又少,王国维曾试做研究,但应者寥寥。赵景深自知这是口“冷门饭”,初进门时便感到“人才稀少,气象萧索”,很多人觉得他此举“不合算”。但赵景深看到的是,宋元以来,诗文已然衰微,而随城市繁荣、手工业兴起的戏曲小说却以蓬勃的生命力担负起反映社会的任务,与千百万群众声息相通。“学习中国文学,应该对13世纪文学的发展用力狠下工夫。只有这样才能认识清楚中文发展的动力,认识清楚文学创作与时代和社会的关系。”赵景深开始有计划地就宋元南戏、北曲杂剧、明清传奇直到近代民间广泛流传的花部诸腔等进行细致探索,使人们认识到它们真正的价值。他的学生江巨荣说,在这样的研究中,“赵先生看到这些文艺反映了底层民众的真实生活,人民的喜怒哀乐,有血有肉,生动活泼,有别样的趣味,从而终其一生把精力投入到戏曲小说和俗文学的研究工作中”。1930年代著《中国文学史新编》时,赵景深就将诸宫调、戏文、散曲、传奇、花部戏放了进去。
选择戏曲小说研究,其实跟赵景深的性格也有关。在众人眼里,赵景深是个有着圆圆脸、矮墩墩身材的老好人,从不疾言厉色,甚至有人把他比作中药里的甘草,因为他跟谁都合得来。但是在学术上,赵景深是有性格的,他从不肯随波逐流,曾说过“我的癖性是如此,我喜欢做一点别人所不曾做过的事,我不愿浪费写作和出版的精力”。做的事只要确有填补空白的价值,即便再艰苦,赵景深也愿意投入进去。戏曲、小说的研究正是这样一块“空白”。他曾把中国文学的研究比作一片绝大的有待于开垦的荒原,而古典戏曲史、古代小说史及古代民间文艺发展的历史情况等细分领域的研究“如同荒原上有一大块原地,简直蔓草丛生,荒之又荒”。“荒”会导致文学遗产逐渐流失——因缺乏整理和保存措施,古代文学作品大量丢失是事实。赵景深心里绷着一根弦,随着时代不断地向前推进,中国文学的研究可能会“远远落后于时代,远远落后于文化教育的需要”。
宋元戏文辑佚是赵景深的一块重要工作。南戏是我国最早成熟、定型的戏曲,剧目丰富多彩,对于我国整个戏剧史的发展,是极重要的一环,可当时学界只能见到《永乐大典》所录戏文三种和极少数南戏名作。赵景深埋头《南九宫谱》《新编南九宫谱》《雍熙乐府》《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诸书,辑得50余种南戏剧目佚曲260余支,在1934年出版了《宋元戏文本事》,是这一研究领域的开山之作。担心专载佚文太枯燥,断简残篇凑在一起会让人摸不着头脑,于是大胆地根据《曲海总目提要》及人物传纪、话本小说等文献,考证剧目本事,把残文贯串了起来,“使得读者看这一本书不像是摹挲古董,而像是在读几篇很有趣味的短篇小说”。《元人杂剧辑逸》的成书在挖掘、梳理上经历了同样的过程,在这本书基础上增订的《元人杂剧钩沉》,在当时是元杂剧研究中唯一的佚曲辑佚之作。赵景深曾说:“我们研究古代戏曲,必须广收博采,先占有许多资料,才能谈得上研究。”然而站在我国现代戏曲研究的初始阶段,资料的整理和考证难度如同汪洋里摸珍珠,尤其是戏曲家生平的钩稽——因为轻视小说戏曲,许多作者不署名或不署真名,导致资料扑朔难寻。而要了解一部作品,作者的生平思想、时代背景是绕不开的。1942年,赵景深钻到图书馆翻捡了千卷以上的方志,寻出王国维《曲录》、姚燮《今乐考证》等书未曾说及的100位明清曲家的生平著作史料文献,经过比勘考证,撰写了《方志著录明清曲家考略》一文,为曲家研究做出了开拓性贡献。
不止如此,赵景深为后来人进入戏曲小说及俗文学研究领域做了许多重要铺垫。1941年,他主编了《俗文学》《通俗文学》两种周刊,创造性地将俗文学的研究领域放宽,对俗文学的繁荣起了很大的作用。他的戏曲论著《曲论初探》开创了戏剧理论批评史的先河,被后学视为摸索古代戏曲理论的一把钥匙。他早早看到小说与戏曲常有互相取材与影响之处,因此对小说和民间故事也非常痴迷,喜欢听故事、讲故事、研究故事。早年翻译童话,喜欢刨根究底的赵景深就顺带翻译了许多关于童话版本流变的文字。到了戏曲研究,又看见了他的这一习惯——他非常重视戏曲本体的研究,尤其是对戏曲本事源流与流变的考述,心细如发的他总能从浩瀚的作品中梳理发现彼此之间的传承关系。赵景深曾对《英烈传》进行过专门考证,从32种史书中一一找到《英烈传》各回故事在历史上曾有的记载。他被同道们誉为“活字典”,但凡涉及戏曲故事的来龙去脉,典故曲词,无不如数家珍。
值得一提的是,赵景深是国内少见的重视民间戏曲的戏曲史家。江巨荣说:“赵先生治学的特点之一就是眼睛朝下,始终关注下层民众喜欢的文学形式。”在赵景深眼中,民间戏曲 “蕴藏着一部活的戏曲史”,“忽视民间戏曲,不可能把握中国戏曲发展的全貌”,因为“民间戏曲,大多是来自民间的艺人创制或改编的作品,它们必然要反映那个时代人民的生活、思想、感情和愿望”。然而令他有些遗憾的是,“民间戏曲的财富仍然像一片待开发的原始森林存在,却很少有人知道重视它的价值”。于是,他多方搜集抄录民间抄本,经常下乡调查民风,采集民间故事,从老艺人的口里抢救剧本……《戏曲笔谈》中足可见出他对昆、苏、绍、婺剧的历史、剧目与声腔、表演,甚至场面使用的器乐,都做过研究。
治学的秘诀:热心、恒心、专心、虚心、细心
“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在赵景深的书桌对面,挂着一首朱熹的《偶成》,赵景深亲手写就,抬头就能看见,为的是警醒策励自己。赵景深天资聪颖,却自谦在戏曲研究上是一只行路迂缓的笨骆驼,他把大部分时间都给了学术研究,以至于他的孙女给他起了个外号“写人”,除了写,什么也不顾。他将自己的治学心得凝练成“五心”:乐于献身的热心,锲而不舍的恒心,排除干扰的专心,取长补短的虚心,慎于下结论的细心。纵观他的学术研究,处处可见“五心”的痕迹。
江巨荣记得,因为注重资料,用资料说话,赵先生的文章大多短小精干,要言不烦。“我们看他的书,许多论文都取随笔和札记形式,以资料说明问题,有一说一,从不喋喋不休。文章虽然短,但文笔流畅,清新好读,与堆砌资料、佶屈聱牙的文字大异其趣。”然而,发表这种短文在当时并不讨喜,曾有人调侃赵景深的文章是“豆腐干”,他一笑置之,继续写他的短文,特别是考证这类的说明文,不矜才使气,不炫博争奇,只老老实实地说他所要说的。 他也不肯躺在老本上,教书不喜欢用老稿子,新学期上课总要用新的大纲;写作怕重复,即便见解没有变化,例子总要换一换。《宋元戏文本事》出版后,赵景深一直抱着谦虚的态度跟进新的内容,用20多年时间,订正了原著中的谬误,增补了新剧目,以《宋元南戏考略》为名重新出版。
有趣的是,为了学术研究,赵景深成了一名真正的昆曲艺术家。他坦言,一开始对音乐什么都不懂,学昆曲,正是为教中国文学史和戏曲史,为的是讲课时能形象化一些、有趣一些,“特别像讲到关汉卿、汤显祖、洪昇等元明清戏曲大家和他们的作品时,要是讲得枯燥无味,甚至使学生昏昏欲睡,那是大煞风景的”。抱着这一目的,赵景深拜昆曲名旦尤彩云、张传芳为师,学了多年。往后的教学时常根据需要连做带唱来一段,他的课也因此声名在外。用舞台带动课堂,绝非单图一个热闹,在赵景深看来,其意义更在于昆剧能够唱出古典名著原来的词句,“一面看古典戏曲名著,一面听到名著中的原句,欣赏起来,就可以有更多的体会”。
书库有三万册藏书,是学术圈子里的专业图书馆
当年的戏曲研究者中,流行着一句话:“要找一本市面见不到的中国戏曲小说方面的书吗?你去问赵景深先生借好了。”几乎所有人提起赵景深,都会提到他的书库,藏书最多时曾达三万余册,几乎覆盖了赵家从一楼到三楼包括亭子间的所有墙面。跟正统的藏书家有所不同,赵景深收藏最多的是与他研究和教学相关的戏曲、小说、俗文学、现代文学作品和论著,有不少公共图书馆都未收藏的珍本和稀本,堪称学术圈子里的专业图书馆。赵景深虽然惜书,跟他借书却几乎不难,他的书库是向研究者开放的。每每有人借书,不问出处,只要有心相关的研究,登记一下,就可以借走。甚至有人只是拿了一个题目上门求教,赵景深就敏锐地察觉出对方的兴趣和研究时的新意苗头,迅速地整理出一套针对性非常强的参考书目。他的脑袋就像台电脑,熟悉每本书的位置摆放,能根据求教的内容,毫不迟疑地说出对方想要的答案,甚至精确到在哪本书的第几页第几行。“我自己年老多病,我所搜集的书应该发挥最大的用处。我常觉得,中年和青年的同行,他们的精力更为充沛,我应当使他们能有更好的条件来完成他们的著作。”正是抱着这样的热忱之心,赵景深一直坚持让藏书流动起来。他去世后,藏书按照遗愿全部由家属捐赠给复旦大学校图书馆及古籍研究所。让人不禁想起他80岁寿诞时说的那句话:“我要尽我的力量,至少可以作为一个运输队员,把研究用的‘枪炮子弹’运送给大家。”
赵景深夫妇
80岁寿诞,赵景深还说过一句话:“我们中国的戏剧并不比外国人差,中国的关汉卿、汤显祖并不比莎士比亚差。外国现在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有布莱希特体系,我们也应该有我们自己的体系。”他从心底里希望有更多的人一起努力把中国戏曲发扬光大,因此从不吝啬所学。他的学生有两类,一类是“正统”的科班出身的弟子,还有一部分是慕名而来的私淑弟子。指点两类学生,赵景深都同样用力,只要他们肯上进,他都乐意提携。他忙着给学生们看稿、提建议、写序跋,书桌上经常堆满学生送来的校样。有学生记得,赵先生留在自己笔记本上的批阅意见,粗略估计有近万字。赵景深很愿意“浪费”精力去帮助别人:孔另境修订重版的《中国小说史料》、胡士莹的《话本小说概论》、庄一拂的《古典戏曲存目汇考》……其中都有他的贡献;甚至为了帮助好友的遗著早日问世,他宁愿拖后自己著作的出版,帮助联系出版社、整理稿件、修改稿件……
很多接受过赵景深帮助的人,脑海里都有一个相似的场景:周末去“赵府”听课,到了楼下,赵家人会从楼上用小篮头吊下来钥匙,让他自己开门进去。那个情形如同一个隐喻:站在戏曲研究始端的赵景深,正将进入这个领域的钥匙递给后来的人。
(感谢周锡山先生对本文提供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