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言及邵燕祥先生,觉得杂文第一,诗次之,这都不无道理。他的文、诗之好,当源于文史的修养。就其晚年写作来看,学问家的一面也时有表露。他对于一些专业是下过功夫的,熟悉近代哲学,俄苏文学史,对于野史有浓厚的兴趣。而他的书话、旧体诗,也独步文坛,辞章里有着京派学人的某些气质。
我现在还记得,二十多年前他从虎坊桥的寓所打来电话,告诉我马上要搬家了,一些旧书可能对我有用。我到了他那里,发现许多学术著作,便搬回了几箱。先生给我多是珍贵的版本,大概是影响了其知识结构也说不定。有些对于我后来的工作,是难得的参照。如今翻看其间的版本,似乎感受到他与学术史的某种联系。
那时候我在编副刊,先生也写来一些杂文,犀利、深切,带着诗人的灵气。但我们见面的时候,很少谈文学,多是思想界的话题,他似乎更关注史学界的动向,对于近代史与共产主义运动史尤有兴趣。他的杂文写作,谈论历史的篇目很多,寻常之处,亦有亮点,臧否人物,往往出语惊人。多年间,写过多篇《夜读抄》,让人联想起傅山《霜红龛集》和鲁迅《准风月谈》,一些笔触也有知堂《药堂语录》的遗风。但他又不掉书袋,警惕“苦雨斋”式的沉闷与孤僻,那些谈孔子、孟子、曹雪芹、鲁迅的文字,都在故纸堆泡过,却又从中跳出,沐浴在现代的朗日下,见不到一丝迂腐之气。邵先生的学识,非学院派式,乃野性生长的那一种。
先生和许多学人的交往都值得一提。上世纪八十年代,正是思想活跃的时期,许多学人的新作,都吸引着他,从交往里看出彼此的读书趣味。他的藏书里夹有一些学者往来信件,1982年7月4日,赵瑞蕻先生致信他,言及无锡召开的法国文学年会,顺便提及翻译印象派诗人兰波的事,看出彼此的互动之深。古代文学专家林辰也是他的好友,1986年8月发信于他,对于鲁迅研究的感慨,也恰是邵燕祥最为关心的。有趣的是,他与施蛰存、周有光、季羡林的交往,都有深的思想碰撞。比如施蛰存晚年的诗文趣味和思想境界,世人知之甚少,但他在八十年代寄给邵先生的诗,则流露出气质的另一面,邵先生对此颇多心解。1998年秋,季羡林先生出版了新作,他通知我一同参加燕园的一个活动。那天北大的校园里来人甚多,算是一次有趣的聚会。会上他与季先生的神聊,看得出彼此的快慰。邵燕祥对许多学问家抱有敬意,他还与周有光先生有些信件往来,其中有一封讨论的是世界主义难题,彼此的心语很深,言谈间对于学问之道多有灼见。
先生欣赏的人,都有一点个性和趣味的,多年间,身边有不少学者朋友,对于民间学者,也颇为尊重。那本与朱正编写的《重读鲁迅》,一些解析鲁迅文本的文字,敏锐、浑厚,细读里的智慧,以及思想表达的清澈,毫不亚于那些专门研究鲁迅的人。
邵燕祥早年写诗,作品在明快中略有忧郁的调子。五十年代曾一时被人关注,八十年代后,写作有过井喷期。因为朦胧诗出现,他的诗作显得后滞,不太被青年注意。但他在杂文中找到了个体生命的表达方式。那些时文,因为针砭时弊,每每有鲁迅之风在,被人看成良心之作者多多。他的读书札记和学术随笔,与一般作家不同。这些随笔,韵致直逼唐弢、黄裳等这样的杂家,有时候文笔颇带儒风,不同的是有野外霜天的爽意。《夜读抄·管窥〈管锥编〉》云:
钱锺书《管锥编》,人们都知道是学术专著,旁征博引,豁然贯通,高屋建瓴,洞烛幽微,确是学养深厚,非常人所能企及。
其《一四五,全晋文卷一一一》中论到《文选》眼光时说:“昭明《文选》于陶(渊明)文只录此《(归去来)辞》,亦征具眼;人每讥昭明之不解《闲情赋》而未尝称其能赏《归去来》,又记过而不录功,世态之常矣。”一句“记过而不录功”,抵得世人评说功过千万语,岂仅太子萧统可以无憾了呢。
其《一四七,全晋文卷一一三》,末句“强词终难夺理”,发人遐想。倘有人于古今文论或政论中集纳“强词夺理”若干则,对照其终于不能夺理的史实,或当大有益于世道人心。
这样文字很多,是其杂感中最为特别的部分。虽然都是读书笔记,但趣味不都是雅态的悠然,而有精神的拷问。思想者的情趣历历在目。邵燕祥的随感,古今对话的时候居多,由微致广,往来自如。直指问题核心,且幽思缭绕,有爱意于斯。他借古喻今,又能以今释古。有时候带有《日知录》的笔意,从历史深处打捞被遗忘的旧迹,那些沉睡的灵思被一一召唤出来。这样时候,看得出他读人之深,敏于辞章,通乎世道,真的是凛凛有清介气。
邵燕祥的学问还体现在他的旧诗的写作上。他与杨宪益、黄苗子的打油诗,多自嘲、游戏之作,神思涌动,纵横曲折,俗词翻成雅意,谐语亦见忧患。其间不乏鲁迅夫子的旷远之思,又含聂绀弩的奇气。有时候暗用典故,隐语中幽思种种。他与友人唱和中,偶有戏谑之语,但回转间,奇韵顿生。而追思前辈学人的诗句,亦有一丝民国文人趣味。那首《为台北叶国威先生题所藏俞平伯手书诗卷》,就很有深意:
旧时月色去无哗,
瞬息沧桑忆故家。
再走老君堂外路,
安能重见马缨花?
这一首诗是从俞平伯几十年前旧作中点化而来,俞先生的原诗是:
先人书室我移家,
憔悴新来改鬓华。
屋角斜晖应似旧,
隔墙犹见马缨花。
对比两诗,都有寄托,邵先生的内觉,打通两代人的壁垒,看似简约,却含有史的意味,通灵之气也是有的。检索他的作品,对于陈寅恪、张中行等前辈多有誉词,一些诗文也呼应了他们的思想,读其文字,对于学人的敬意,满溢纸上。今天的作家,能如此泼墨为诗者,已经不多了。
邵先生虽有许多学界的朋友,但对于现今的大学的风气,是有微词的。他曾对我说,你们写论文的,常常想把话说满、说圆,反而没有余地了。想起来,这是一种善意的提醒吧。邵先生的笔墨之趣里,是没有这样的痼疾的。学院派里的八股文过多,文字不及有学问的作家好看。此已积弊甚久,而今余风愈烈。每读先生之文,便觉这才是知识人应有的表达,可惜我们这些俗人,少的就是这样的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