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迦编撰的《夏承焘致谢玉岑手札笺释》(修订版,新星出版社2020年7月版)是本有意思的书。我不仅从中欣赏到夏承焘天真随性的文人书法,感受到夏承焘和谢玉岑的知己深情,而且从字里行间窥见20世纪二三十年代文艺青年们的工作生活状态。
夏承焘(1900—1986),温州人,词学成就卓著,有“一代词宗”之誉。谢玉岑(1899—1935),常州人,诗词、书画造诣精深。两人曾于浙江省立第十中学(温州中学前身)共事一年,此后书信往来不绝。
这本书收录了夏承焘致谢玉岑的62封手札,写于1927年到1935年。那是两个年龄相差仅一岁的年轻人最有热情和活力的时光,也称得上是那个年代最典型的文青生活样本。
先说说工作。
文艺青年们任性而为,跳槽频繁。夏承焘使用的信笺有浙江省立第九中学、杭州之江大学校、杭州私立之江文理学院三种,都是他那几年间任教的三所学校。
事实上那段时间他工作过的单位不止这三家。在给谢玉岑的第一封信中,他就透露了这年(1927)春天辞去省立第十中学教职,去宁波水上警察厅工作的事。数月间“周流台甬杭沪”,当他发现这些工作实在“终非习性”,便毫不犹豫地脱离了公务员队伍,重回教育界。然而,在宁波任教省立第四中学仅一个学期后,他又辞职回老家了。
没多久,温州乐清人王亦文出任浙江省立第九中学校长,多次写信请夏承焘来校任教。夏承焘开始很不乐意,他嫌弃位于严州(今建德)的九中地处偏僻,“颇不愿就”。
夏承焘后来还是去了九中,想必和月薪140元的高工资有关。当时“敝同乡在此者颇多”——这当然是王亦文的缘故。此地山水“远胜永嘉(温州古称)”,但夏承焘还是不断抱怨学校图书馆“苦乏诗词集”。这是他对学校最不满意的地方。
最有意思的是夏承焘写于1929年12月19日的一封信,此时他来校任教刚两年。前半封信他还乐颠颠地鼓动谢玉岑来九中工作,因为王亦文也很欣赏谢玉岑的才华,夏承焘向往着“共学之乐”。后半段他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地对谢玉岑说,自己已经不打算在严州干下去了,请谢玉岑为他在上海留意谋个教职。他的两个理由是:“一因无师友典籍之益,二亦久居积厌。”
听起来好有道理。只是——“世劫汹汹”(夏承焘语)的年代里,这么轻易地就辞职合适吗?
四天后,夏承焘得知谢玉岑要辞去上海南洋中学教职,毛遂自荐说:“如未有替人,可介弟暂代否?”而且他还表示,此前月薪140元,在上海收入没这么多他也可以接受。
当然上海之行未遂,因为谢玉岑告诉他“上海课务甚忙”,夏承焘又改了主意。
1930年秋间,夏承焘再给谢玉岑写信的时候,他已经江西友人邵潭秋介绍,来到了杭州之江大学任教,“课事较闲,居住亦颇爽垲”。
夏承焘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了满意的工作岗位。
再看看日常生活。
一个突出的特点是朋友圈很热闹。本书不仅收录了夏承焘写给谢玉岑的62通信札,还有夏承焘致其他友人的11封书信。他们在信中谈论的主要内容就是借书、写诗,互赠金石书画,忙得不亦乐乎。
朋友圈中都是风雅之人,不是年龄相仿的文艺青年,就是德高望重的学界前辈,大家志同道合,爱好相投。今天你请我诗词唱和,明天我请你惠赐墨宝,后天你托他向另一位相熟的朋友求字,大后天他又请你为老父大寿泼墨助兴……
那时的金石字画都是浓浓情谊的见证,还没有成为收藏市场上明码标价的商品。
他们都很热心,互相引荐自己的朋友,因为,越是山水阻隔,通讯不便,越是渴望同道中人的切磋交流。对文艺青年来说,那是极为可贵的精神享受。
夏承焘告诉谢玉岑,最近和他通信讨论诗词的有四川周癸叔(厦大教授)、江西龙榆生(暨南教授),如果谢玉岑愿与他们通讯的话,他自告奋勇为他们从中牵线。
和今日朋友圈集赞的作用不同,夏承焘的朋友圈是用来“求批评”的。写就一首诗词,完成一篇论文,他忙不迭寄给好友,并不断追问:“谬漏百出,何无一语见教也?”得到点赞当然也很开心,不过他总是反复强调:“极盼批评,汝我不必客气。”夏承焘还多次请谢玉岑将自己的作品呈给沪上词家品鉴,“兄交游广,各老辈处可请益者,乞代绍介,求批评。”
除了“求批评”外,朋友圈重中之重的作用是“求书”。这批73封书信,几乎无一不谈及书。他们的书相互间借来借去,寄来寄去,是一种常态。
夏承焘苦恼于自己僻居严州,诗词类书籍“求之不得”,只能一遍遍向上海、杭州的师友求书,特别是谢玉岑任教的上海南洋中学,简直成了夏承焘的书库。
“辛、秦年谱请代访” “历代词人姓氏尊处有否?”“见宋元词佳刻及他种新材料,当不靳告我”,这样的嘱托比比皆是。
谢玉岑曾经把南洋中学的图书目录寄给夏承焘,夏承焘羡慕得两眼放光:“南中藏书宏富如是,健羡何似。”这也是他曾经动念去南洋中学求职的重要原因。
夏承焘常在信中许诺:“如可出假,乞邮我一阅,准三星期奉还”,“《声律通考》如未寄出,乞检《文房肆考》一部(四本,唐秉钧著,在贵校图书馆第七部第四类)一同惠假,二星期准届时挂号奉还。如不可借,亦乞即复”等等。其辞之恳,其情之切,令人动容。
“无交游、书卷之助”的夏承焘却有着学术上的勃勃雄心,他打算用五年时间完成《中国学术大事表》,分思想界、学者、文学界、艺术节等章节,他向谢玉岑讨教:“舍取定夺,决之吾兄,乞有以教我。”谢玉岑也倾吐自己研究清词的志向。两个年轻人就这样互相勉励着,帮衬着,一起奋力——奔跑。
自1926年温州一别,夏承焘和谢玉岑通了近10年的信件。其间二人只见过一次。浙沪相隔不远,想必年轻如他们,都以为来日方长。
1935年4月20日,谢玉岑因肺病在常州去世,年仅37岁。此前5日,夏承焘刚刚寄出了给谢玉岑的最后一封信。
夏承焘曾作《水调歌头》,请谢玉岑“教正”,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五车书,万章木,一婵娟。人生能长保此,应不羡东山。
这用来概括一百年前夏承焘谢玉岑们的人生追求,大致不差。
这想必也是从古至今,一代代文艺青年们共同追慕的生命境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