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维港夜景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刚起步学写文章,一班老作家争相扶持,荐我去为报纸、刊物写稿,多获刊用。非才高八斗,实是仰仗了前辈名声,其中出力最勤的是《晶报》督印人钟萍,素喜提携晚辈,我是他儿子同学,他格外费心用神。不到半年,我就成小作家。他是广东人,喜欢粤菜,上茶楼乃每日例行公事,中上环的老牌酒家襟江,是他驻足之处,一壶茶、两三碟点心,挚友聚谈,消磨半昼。这里的猪润烧卖,远近驰名,为众多食客所嗜。猪润上海人管叫猪肝,菠菜放汤最好,粤人多作热炒,伴以洋葱,香味扑鼻。
我是上海人,亲炙上海帮,香港海派四大作家,过来人、何行、龙骧、凤三称誉报界,都是报纸副刊主编,你的稿交我,我回传一篇,每人一日写七八家报馆,忙得不亦乐乎。过来人名萧思楼,小开!名字多诗意,闭上眼,仙风道骨的诗人出现了!可一睁眼,前面明摆着一个中年胖子,穿上袄衣,十足上海钱庄账房先生,跟文士勿搭架。人不可貌相,海水难斗量,萧老板夸啦啦,尤其是描绘香港下层生活,人情冷暖的《托臀私记》,堪比鲁迅绍兴小同乡、笔名三苏的高雄。除了写作,拿手绝活是点菜,香港上海馆子哪家好,哪家勿灵,全藏在他肚皮。报纸老板宴客,吃上海菜,不管上海帮、广东帮,都要找萧老板,经他手,不虞做洋盘。第一家必选铜锣湾启超道老正兴,店名源自上海,却非一脉相承,做的上海菜顶呱呱。不懂吃上海菜的,跑进店堂间,举手便叫清炒虾仁、韭黄炒鳝糊,阿拉萧老板嗤之以鼻:“阿木林,勿懂吃。香港哪有新鲜河虾?冷藏的,宁可吃田螺肉。”因而从不点,道行老深,蒜炒鳝糊也不入眼。那点啥?冰冻豆瓣酥,其他食肆都有,独老正兴做得最好,入口爽。还有面拖蟹,香气喷人;苔条炒蛋,看似普通,做法不易。上海没好汤,萧老板亲授大司务烹咸肉豆腐汤。咸肉向春秧街同顺兴选购,豆腐来自品香,加百叶结,平平常常一碗汤,功夫不少。汤上台,鲜得人人吐舌头。到九龙去,尖沙咀宝勒巷大上海是首选,菜式花样多,想出刮出,居然连兔肉也用上,上海人奉之为荤中之素,吃兔肉一如粤人进小蛇,平常得很。可广东佬一听见兔肉,全身哆嗦,双手猛摆:“老兄,未搞我!”哈哈哈!咱上海佬当笑他们小儿科。大上海外,柯士甸道的天香楼标榜全年供应大闸蟹。纸醉金迷的何行,一口气可吃五六只;荒唐龙骧酒上酒落,顶多两只;大胖子凤三,便是词家司徒明,《今宵多珍重》《杏花溪之恋》皆是他填的词,爱吃蟹,胃衲不大,吃到第三只,有半只塞进我碟子:“小鬼,帮帮忙!”天香楼卖正宗杭州菜,老板韩桐春,善交际,天花龙凤,诗人墨客尽入彀中,实则菜式平无奇,一径地贵,富人反然趋之若鹜。六七十年代,香港最红的爱情小说作家依达,情迷天香楼。有啥好?答曰:“台子少,客多熟人,有归属感。”依达好静,此性今犹未改,回归珠海不见人。
依达洋派,衣着新潮,杰作《蒙妮坦日记》风魔万千少男少女,虽云流行小说,实写出两情相悦岂在朝朝暮暮之情意,成为学生偶像。小说以外,还跟谢霆锋老父谢贤合作拍电影,后又跟女星万仪组成情侣合唱团,四处跑码头,美金赚得麦克麦克。洋派的人,洋派生活,常到中环希尔顿顶楼的鹰巢吃西餐,那里的消费,胆子小的,要吓死,一顿西餐,小弟一个月的稿费也不够付,只有名作家如依达者,方能花得起。鹰巢最好的菜式是燻鸡胸肉,来自瑞士,肥而不腴,味极鲜美。依达好听音乐、跳茶舞,有暇便诣大埔道的沙田酒店餐厅,一杯咖啡,闭目养神,悠然入梦,跟美人共舞。海派作家多住在北角,吃大菜,例必光顾英皇道上皇后饭店。老板于永富,上海俄罗斯大厨居里洛夫高足,南下香港,将上海大菜引入香江,罗宋汤浓香,牛肉咬劲好,蛋黄沙律、虾多士和俄国牛柳丝,独步于时,百吃不厌。我每至,必点虾多士,多士上的那片虾,鲜甜美味,齿颊留香。偶然也会跑到对马路的温莎,便宜,菜式较粗,文士不多。说依达洋派,不好比徐訏先生,足足差一截。四十年代,一本《风萧萧》,红遍大江南北,让怀正出版社老板刘以鬯赚了不少钱。可徐訏更喜《荒谬的英法海峡》,只要跟他谈起这本书,平日寡言冷漠的徐老,劲道来了,闲话多过饭泡粥,停也停不了。彼美服饰,冬天一件棕色法兰绒外套配同色长裤,脚踏同色猄皮鞋子,内配黄、棕方格衬衣,脖子系淡黄围巾,口叼烟斗,烟雾中,隐约见到脸上饱经沧桑的皱纹。徐老住九龙城,有人劝他搬过来香港,交通方便,誓死不依,原因是九龙城的嘉林边道、衙前围道直有上海霞飞路的气味。他说过,如果在嘉林边道种上法国梧桐,便是活脱脱的霞飞路。他最嗜咖啡,每午要喝一杯,九龙半岛大堂餐厅常客,后嫌人杂,渡海至中环大会堂嘉顿,孤独老人,一杯咖啡,一块栗子蛋糕,侧首吸烟斗,远眺杂树繁花,凡尘尽洗,六朝人所谓“风神萧散,望之如神仙中人”,大许正是徐老此际写照。
上海文士上官牧,跟女星小野猫钟情相熟,常结伴到半岛的吉地士餐厅吃上等牛扒,龙骧告我上官牧年青英挺,很得钟情欢心。不独爱情小说写得好,用石冲笔名所写的武侠小说也不赖,可惜英年早逝,文坛损失。用今圣叹作笔名的程靖宇,不拘小节,地痞馆子,一流食府都见他,曾对我说:“吃咖啡,我喜欢尖沙咀兰宫酒店咖啡厅,巴西咖啡,入口味留不去。店面小,人不多,有回到家里的感觉。当然对面格兰也不差,我还是喜欢兰宫。”因贪方便,喜泡上环海旁一带冰室,一杯浓咖啡,五百格稿纸一摊,挥笔直写,店东惯了,不以为忤,还沾沾自喜:“外江佬是大作家哩!”没错,原名程靖宇的老前辈,是北大学生,听过胡适的课。大文豪金庸,海宁人,却好杭州菜,几乎无杭州菜不欢,一有余闲,相约董千里、倪匡、汪际等往天香楼吃大闸蟹、龙井虾仁、糖醋排骨,每款价钱不菲,四个人点三四个起码小菜,花雕两瓶,账逾一千,六十年代,高消费矣!千禧年代,杭州饭店在湾仔开业,金庸移师到此,赞其菜式美味,题匾相赠,杭州饭店一炮而红。五四名作家叶灵凤后人,近日出版其日记,是为珍贵文坛史料。灵公在湾仔治事时,多光顾京菜美利坚,喜啖童子鸡,大菜则帮衬湾仔龙记,跟同事品茗,多挑大公报报馆旁的百乐门酒楼。我曾访灵公,老幼相别,已逾四十七年。
走笔至此,窗外下雨,雨声惊破文思,无奈搁笔。坐下喝口龙井,不期然想起,文中人物除了依达、倪匡,余皆谢世。予心方堪寂,闲卧白云起,好友已寥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