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手边有一本杂志,整本都讲野外的事情。这个意思看起来,是说现在大家都不在野外,离野性很远了。“脱离城市的光影声色,去人迹罕至的地方感受自然”,再不野,你就老了。
在野外,生活或者工作,会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吗?摄影师Alex去过各种遥远荒僻的地方,在星空下野营,事实上,他在野外生活,也在野外工作。在路上带给他自由的感觉,不断地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不被束缚,也不重复,这很有新鲜感。对一位创作者来说——对了,Alex是一名摄影师——抓住一天中的第一缕阳光太重要了。工作的时候,他会早早醒来,拍完照片,然后回到室内进入案头工作,处理邮件,编辑图片,同时研究下一个拍摄地。
这种工作与生活的平衡,让人羡慕,同时或许也会让人觉得有些难以掌控。有时候,你依然需要建立起一种计划性,或形成某一种规律,使自己不陷入那种动荡的感觉中。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对付在路上时不安的情绪的。对我自己来说,多年的媒体工作经历,使我养成了一种不管在如何嘈杂的环境中都能专心投入工作的技能。打开电脑,一个字一个字地在键盘上敲打出文字,这令人心思聚一。我甚至有点喜欢在咖啡馆里写作,只要周围都是陌生人就好。我特别害怕熟悉的人在我身边转悠,那样的话,我会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当然,我也喜欢在森林中写作——我看到过许多国外作家都有一间“林中小屋”(比如梭罗)他们独自走进林中小屋,在那宁静的空间里写下许多作品。
建筑师朋友赵统光,似乎洞见我深藏于心中的梦想,他画了一张草图,我一看而大为惊异。他画了一个林间小屋,搭得高高的,像一个鸟窝,需要借助长梯才能爬上去;小屋隐身于树林枝桠间,狭小仅可容一人之身;小屋有窗,窗外用绳子系着一个竹篮,需要什么东西时可以用竹篮提上去。统光问我——这是你想要的那间林中小屋吗?老实说——我挺向往的。
2.
大概两年前,国内一家专注于自然保护的基金会,邀请我去几个自然保护区驻留、观察和写作。当时我认真考虑并做了计划。后来终因其他原因未能成行,但内心对于孤守森林草原溪流这样的事,依然产生诸多想象与期待。
有一年深秋,我在四川阿坝州茂县九顶山山脚住着,听猎户讲九顶山自然保护区的故事,比如他讲从前猎人们如何在山上做绳套,以及怎样通过粪便等蛛丝马迹来识别动物。
“打猎的晚上,我们住岩窝子……山上老下雨,火药枪淋湿就打不响,还是做绳套管用。林麝和马麝是首选猎物,因为麝香能卖给供销社,管钱;动物肉自己吃,或是拿到县城卖,可也背不动那许多。山里路太远,只能熏烤成干肉再背回去。一两麝香能卖四十多元,一斤肉才卖几角,不管钱。
“做绳套啊——下套之前,用三四天时间踩山,看动物出没的地方。麝子会在树桩上擦痒,那儿有脚印,也有粪便。每个野兽的脚印都不同:斑羚的脚印大,两个蹄子岔得宽。马麝的脚印比斑羚小,分岔也窄一点,两个趾后面还有两个小子蹄。林麝脚印比马麝脚印还要小。
“……也能看粪便。斑羚的粪便,跟家羊差不多,一粒粒散在地上。马麝的粪便小得多,黄豆大小,但比黄豆长。林麝的比马麝的还要小一些,长一些。公子(雄麝)的粪便,又大又圆,母子(雌麝)的就没那么均匀,光泽度也差……还能闻,公子的粪便有麝香,母子的没有香。
“斑羚、毛冠鹿、小麂、林麝和马麝,有固定的地方排便,叫粪塘子。我们就在粪塘子下绳套。它们走过的路上,也可以下套。套子用树叶隐蔽,一点痕迹都看不出。麝子来了,一脚踩下去,哗啦,十有八九都能套住。”
老猎人讲这些事,我听得入迷,请他慢慢讲,我细致地记录。
老猎人叫余家华,后来设了保护区,他就不打猎了,改行做自然保护,一心一意保护野生动物。大雪封山时,他也背上登山包,全副武装,跟几个伙伴一起去巡山。
“巡山的时候,我们住在海拔四千米的岩窝子里,晚上出来一看,哎呀,天很蓝很蓝,说不出的蓝。满天都是星星。我们面对篝火,喝酒,唱歌。”
他说,晚上能听到斑羚在不远的地方叫,“喝儿——”“喝儿——”猫头鹰,发出“呜呼——”“呜呼——”的叫声。这声音,让大山显得更安静了。
他又说,半夜里,起雾了,整座九顶山雾蒙蒙的,就像在仙境里一样。
3.
有一部日本电影,《哪啊哪啊神去村》,矢口史靖导演2014年的作品。
废柴青年,吊儿郎当的,结果去一个偏僻得连手机信号都没有的深山里当了伐木工人,开始了为期一年的小村生活。故事情节很简单,但是影片把人与自然、大山的关系刻画得很好,故事线之外,随处可以听到自然界的水流声,鸟兽的鸣叫声,山林的风声雨声,在这样悠缓的节奏里,慢慢流淌出人们对大地山林的敬畏之心。
《哪啊哪啊神去村》剧照
看完,会觉得这是一部很有意思的冷门电影,虽拍的是林业工人这个职业,却把平淡的职业、日常的生活拍得唯美而令人向往。同样,有一部《小森林》,也让人觉得小村庄里的四季生活是那样令人愉悦,劳作,取食,人们说话做事,都简简单单,慢慢说来做来。
有天深夜,著名编剧海飞给我发信息,问有没有打算把“父亲的水稻田”这个故事拍成电影,“一部类似于《暖》或《那山那人那狗》那样的影片”,不需要强烈的矛盾冲突,但是很唯美,把中国乡间的日常劳作与生活呈现出来。
我当然想。我也期待着这样的机会。
这几年,在乡下种田的经历带给我许多美好的体验与深沉的感受。人在自然之中劳作,有更多机会回归自己内心。我也在这样的劳作之余,以文字和摄影去记录,这使我拥有比稻谷本身更丰富的收获。
有时我会阅读几本自然文学的书,比如亨利·贝斯顿在科德角的海边写下的《遥远的房屋》;比如梅尔在普罗旺斯写下的《普罗旺斯的一年》;比如约翰·缪尔在内华达山写下的《夏日走过山间》;比如约翰·巴勒斯在哈德逊山谷写下的《醒来的森林》。
我相信在跟大自然静寂独处的过程中,能感受到更多灵性的瞬间,也能听见小鸟与虫子们悠远的鸣唱。
4.
在浙江开化古田山保护区,于幽寂无人的山路上漫步,也有过一丝念头:如果把我丢在这里,一个月或两三个月,我会如何度过?
使我产生这样想法的机缘,是与一位自然保护站的年轻人聊天,他二十出头,在这大山深处工作。我对他的生活状态很感兴趣,毕竟,大学毕业,从繁华喧闹的城市生活一脚踏进深山沟里,深夜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能不能适应呢?一个又一个冷清的夜晚,又是怎样度过的?
如果,在这里拍一部电影,就用安安静静的镜头,拍一个年轻人在这里的工作与生活,是不是也会成就一部《哪呀哪呀神去村》那样的电影?
我认为那会是个好题材。海飞先生,或各位导演,你们不妨也考虑一下,一起到古田山来住几天,感受一下吧。
古田山上有座庙,要走很远很远的山路才能到达。那是一条古驿道,现在野草欣盛,早已湮没久远时光里的屐痕。但是山上庙里依然香火不断,我很感兴趣,不禁想,到底那庙里住着怎样的高人?
高山上,庙里的时光,应该会更加清寂吧。
天快黑了,窗外的山林披上了幽蓝的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