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前两个周末,上海艺术电影联盟的“孙瑜导演作品回顾展”展映导演的七部作品:《野玫瑰》《火山情血》《天明》《小玩意》《大路》《体育皇后》和《鲁班的传说》。从1932年的《野玫瑰》到1958年的《鲁班的传说》,孙瑜导演的作品里有着自成一格的风骨,同代人沈西苓盛赞他是“诗人”导演,80多年过去,“野玫瑰”仍怒放于“大路”,那些奔涌着激情和诗情的画面,在这个时代依然是“开路先锋”。
1920年代初,文艺男青年孙瑜在清华大学上学时,参加了一次影评大赛获得大奖。那次比赛的主办人是富商罗明佑,后来联华影业公司的老总;评委中有朱石麟和费穆,这两位是当时业界闻名的影评写手,合办电影杂志《好莱坞》。孙瑜真正和这些人发生交集、成为中国第二代导演中的“风云儿女”,则要到七、八年后。他从清华毕业后,先去威斯康辛大学东亚系,完成论文《论英译李白诗歌》后,转去纽约学摄影,之后在1926年回到上海。
1920年代末的中国影坛,随着“连台本戏”“武侠神怪片”的泡沫褪去,电影行业进入持续的萧条期,1928到1929年间,上海近百家电影公司相继倒闭。罗明佑和黎民伟在行业的一片哀歌中成立联华影业,亮出“复兴国片、对抗舶来”的口号。完成处女作《潇湘泪》后,因制片公司不景气而工作几经辗转的孙瑜被罗明佑招至麾下,孙瑜在联华的第一部作片《故都春梦》飞快打破各地的票房记录,紧随其后的《野草闲花》同样轰动,这两部影片连带其后的《小玩意》,让阮玲玉成一代名伶,与“电影皇后”胡蝶分庭抗礼。
图上居中为梅兰芳,右侧是阮玲玉和孙瑜
《故都春梦》是阮玲玉的成名作,原片失传,阮在片中演红歌妓,色诱男主角,使其家宅不宁,后在动乱中卷人家财,委身军阀,按世俗道德,这是个不择手段的蛇蝎美人,但她最终善念不灭,为男主角挡了子弹。孙瑜有婉转的恻隐之心,着意刻画混乱的世态里小人物无法无天的荒唐喜感。关锦鹏导演在影片《阮玲玉》中根据史料还原了《故都春梦》的部分片段,让张曼玉复刻了当年阮玲玉虽泼皮世故仍娇憨惹人心疼的情态。
阮玲玉出身寒微,她在静态和动态的影像里呈现的愁苦意态是自然的,流露着风露清愁的怅然,她的美,带着随时凋零的脆弱感。她演着各式各样“不规矩的”“堕落风尘的”“水性杨花的”“被侮辱被伤害的”女性,却在画面上传递一种极度禁欲的美——高领旗袍扣得一丝不苟,浓重的眼影透出倦怠和病恹恹的神态,言行娇怯,如风暴中注定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海棠。
阮玲玉这份“随时会被毁灭的脆弱美”垄断着中国早期电影的审美,也是大环境对女演员的规训。这就显出王人美和黎莉莉这些当年的“女团偶像”们的珍贵来,她们从流行音乐教父黎锦晖的明月歌舞团里脱颖而出,唱而优则演,蹦蹦跳跳地给当时的中国电影掀起一股健康明朗的龙卷风。
1932年,王人美主演孙瑜导演的《野玫瑰》,她演贫苦的江南渔家女孩。电影的第一组镜头里,她一身短打,裸着结实的胳膊,短裤只遮过大腿根,露着一双健美的长腿,姑娘淘气,从窗沿翻身进了家,为父亲张罗了午饭后,她蹦跶着到院子里喂鹅喂猪,踮起结实的小腿和大头鹅打闹。在孙瑜的镜头下,王人美以她青春健美的身体,舒展开中国电影前所未有的篇章,这个野蛮活泼、风风火火的姑娘,在当时的银幕、乃至很长一段时间的中国电影里,是独一无二的。
金焰扮演的男主角是曾在巴黎学艺术的海归画家,他逃离虚伪、矫饰、压抑天性的上流大家庭,注定要被乡野少女吸引。她是天地之间的野孩子,没有被伦理和规矩约束过,没有满脑子的妇德和女性羞耻,她和江南的风、土地、河流以及阳光下一切葱葱郁郁的生命,宛然一体。暖风拂乱金焰的刘海,他隔着一湾流水,长久地凝视着斜倚着柳树的王人美——孙瑜仅凭这一段画面就该进入世界电影的万神殿,在他之前没有,在他之后也少有男性导演用这样不带剥削色彩的视线长久地凝视着女性,带着爱意、柔情和尊重,去看见她、发现她、欣赏她。
早期中国电影业界,女演员大多出身欢场,或大亨侧室,或江湖戏班,于是“女演员”成为有原罪的工作,即便是影后级别的人物,出现在坊间闲话中,也多遭轻贱——宣景琳时刻被提“青楼黑历史”,胡蝶被小报炒作丈夫如何在她床头堵戴笠,阮玲玉的感情官司更是被传得街巷皆知。无论是行业和大环境对待女性,还是导演的镜头对待女演员,多的是窥视、索取和狎玩。
而在《野玫瑰》里,孙瑜用他开阔的意识,开阔了中国电影的视野和容量,这不仅有对美的多元可能的探索和表现,更重要的,是以健康自然的性灵表达,回击东亚文化里顽固的厌女陋习,王人美的形象,挣脱了“圣女”和“妓女”二元对立的刻板印象,在世俗的日常中发现女性的乐观和坚强,她们无法无天地藐视男权的规矩,生机勃勃地活着、爱着,这就是美的。
孙瑜在1934年拍摄的《大路》是划时代的,不仅是这电影横跨了默片和有声片两个世代,即便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仍可以看作一部“全新”的电影。这部热血奔涌的作品里,有健康的身体,健康的欲望,健康的人伦关系,它出现在任何一个时代,都可以是一个崭新的赤子,傲视陈旧的权力结构和秩序,超然于保守的审美规则。
这是第一部以工人为主角的中国电影,比题材本身更有开拓感的,是孙瑜大胆地从身体的角度切进“劳动”和“抗争”的主题。电影开场,演员们唱着聂耳作曲的主题曲《我们是开路先锋》,小伙子们淌着汗进入画面,他们裸着上身,年轻精壮的身体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汗水顺着肌肉线条滑落。歌声铿锵,阳光炙烈,皮肤油亮,浓郁的荷尔蒙气息漫出银幕,在这电影诞生的年代,这些带着滚烫温度的画面简直是在为新的时代开路壮行。
孙瑜在“劳动者”“底层的抗争与时代变革”的主题和“青年身体的阳刚之美”的修辞之间,建立起一种诗意盎然的美学关联。旧秩序的捍卫者和压迫者住在阴森精致、雕栏玉砌的大宅里,而“除了枷锁一无所有”的年轻人是阳光下的劳动者,他们有健美的体魄,有敞亮的欲望,他们的渴望,甚至他们的存在本身,是和天地浑然一体的。《大路》里有个段落,黎莉莉扮演的豪爽泼辣的茉莉,温柔地说出“我喜欢全部的他们”,她用梦一般的神态和梦一般的独白,陈述着每一个年轻男孩的优点,赞美他们的乐观、耿直、善良、隐忍……这个极度浪漫的段落是对1930年代左翼创作精神的极好注解:左翼创作者看到的不仅是底层的困苦和受难,他们更珍视底层的友爱和团结,珍惜人性在困境中不被磨灭的光芒和希望。
1958年以后,孙瑜留给中国电影的只有一个老去的背影。回看他在1930年代的创作,在高明的创作技法之外,他对底层的体恤和温柔,对女性的尊重,对女性自由的鼓励和欣赏……搁在今时今日也是领风气之先,他这番开阔的意识,才是留给中国电影的最重要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