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字逐句读完了《相辉》,心里满满的。满满的人、事,充塞心头:过去和现在,见过和未见过,熟悉和不熟悉,听说和未听说过……还有那些复旦的建筑,三村四庄、南轩、奕住堂、登辉堂,燕园的小桥流水,空中回响着大声读外语的声音,周边那条窄窄的小河,河边在煤屑地跳跃奔跑的孩子们,这其中就有我……唉,无穷尽的回忆,在眼前穿梭。
在复旦,我,除去生命最初两年在重庆北碚时没有记忆的年月,在上海也有三段岁月。第一段,是五六岁时在国权路小学读书,那时住在庐山村。我们住十号,开门就是一座防空洞的小山包。这座小山包是我童年快乐的陪伴。拉着两边的草,三步两步就爬上了山顶,坐在蒲公英和不知名的野花中间,手里捧着一袋刚刚爆好的爆米花。从山顶望下去,还有来来往往的邻居,只要看见父亲的身影,我一定以最快的速度蹿下山去。
这个防空洞父亲带我躲过几次轰炸。那时虽然已经解放,但时而还是有警报拉响。记得最清楚的就是1950年杨树浦发电厂被炸,因为离得近,轰炸声很大。当时,我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我挨着父亲,第二天才知我同桌的爸爸被炸死了。那次印象很深,因为当时,我实在不能想象没有父亲的家会怎样。
那时,我们的班主任是杨老师,她带着女儿住在校内,她的女儿与我们年龄相仿,我曾跟着同学到她校内的宿舍玩过。她很慈祥,脸部皮肤上的汗毛很密。她经常给我们讲故事,比如格林童话,还有许多民间传说,几乎每堂课后都讲,许多故事从她的口里流到我们心里,构成美妙的联想。因为这些故事,也因为她的和蔼,我们都特别喜欢她。
1947年在复旦大学宿舍楼庐山村10号家门口,
庐山村的后面是复旦农场,一天,小伙伴告知,农场要求大家去掰茭白。她约我同去。我从未去过农场,也不知茭白怎么掰,晚上,就跟着去了。一到那里,只见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许多人赤脚下到水里,他们手中拿着掰下的茭白,兴高采烈。我犹豫了半天,还是不敢赤脚下水,就蹲在一边看。回来时,同去的伙伴送我两支茭白,总算没有空手而归。
不久,便是抗美援朝战争。大学校园一股争先恐后的火热的气氛,扩音喇叭从早到晚播送着“再见吧妈妈”的苏联歌曲,这首歌伴着我一路上下学。一天,我戴着学校奖励我的大红花回家,在国权路上遇到常来家里玩的父亲的学生,她们兴高采烈地告诉我,父亲正在登辉堂(现在叫相辉堂)前的草坪上和学生一起照相呢。后来在父亲相册中见到这张照片,父亲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多么温暖的笑容。
第二段岁月,随着父亲在沪江大学的工作结束,我又回到了复旦,又回到杨老师的班上。
这时父亲还没来得及跟我们一起搬家,就已经离沪,投身到赴朝慰问的工作中去。我和母亲被安排住进与庐山村对门的徐汇村,我们住八号,右边倒数第二排的第二家。徐汇村全是平房,布局非常规则,方方正正的,我们住在大大(方令孺)家的同一排,只是中间隔着一条宽宽的通路。
而大大此刻也不在家,她和我父亲一起参加第二届赴朝慰问团正在朝鲜。马上就过冬天了,妈妈很少回家,她天天在市内上班,复旦在郊区,交通不便。所以这段日子我跟保姆顾妈相依为命,我放学回家,她都在村口等我,远远便看见她胖胖的身影向我招手。
那是一段十分开心的日子,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天天早晨一个糍饭团充饥,中午是一碗蛋炒饭。对门的同学吴小吉每天天不亮就来叫我上学,她来时,我总是还没起床。我们背着书包急急地出门,急急地在国权路上奔跑,踩着冻硬的煤屑地奔跑到嘉陵村,学校就在村内。因为太早,总是在外面等开门——此刻正读到《相辉》182页,眼前突然看见小学的校舍,那房外一整排长廊,熟悉得令我心痛。
徐汇村门口第一家是幢很漂亮的大房子。它是一所幼儿园,院内有许多玩耍的设施,我们这些大孩子趁没人时会跨进去疯玩一场。我尤其喜欢站在那条长长的会前后摇动的铁座椅上,肆意摇动,好像火车开动一样。我更喜欢跳到围墙上,从村前跑到村后。那时的我,顽皮得就像野孩子一般。
之后,又隔几年,我回到复旦念书。那时,生活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已经失去健康的双腿,最疼我爱我的父亲已经去到另一个世界。我开始品尝人生的酸甜苦辣。在燕园的小桥流水边,我天天与一位学阿拉伯语的女孩不期而遇。我完全不知道她姓甚名谁,但我们的大声朗读交叉在一起,她读她的阿拉伯语,我读我的英语。努力求知,是我当时唯一的心愿。
这时,庐山村已改名第一宿舍,那里,我找到我又一个家:全增嘏胡文淑的家。儿时,全伯伯是我家的紧邻,现在有了胡阿姨,后者的性格是如此大气豪放,令我如感受到父亲的气息。
我在他们家中,从没有外人之感。此后,看到、经历那么多的世态炎凉,更增加我对他们的怀念。
胡阿姨带我上父亲的朋友吴剑岚教授家去看腿。其实经历了那么多的病的磨难,我早已对痊愈不抱希望,但看胡阿姨那么热心,剑岚伯又热情相邀,我当然不能拂他们的意。剑岚伯的家就在庐山村对面,我们以前住过的徐汇村,现在改称第二宿舍。剑岚伯独自在家,家里简单得很,看完腿病还要留我们吃饭。胡阿姨见他家方桌上只有一盘高高堆起的菜,立刻拉着我走,一边说,回家吃饭去。与胡阿姨家的温暖相比,剑岚伯的家显得清净许多。
有一回我穿着头一天洗好还未干透的裤子去胡阿姨家,没想到被门口伸出的树枝钩破一个大口子,害得我好狼狈。进到家里,立刻脱下裤子缝补。那时候,衣服上打补丁司空见惯,我根本没放在心上。没想到第二天胡阿姨上学校来找我,把一包东西塞到我手中:“今天上午到上海(那时把城里都叫上海)去,给你买了一块布料,可以做两条裤子,你拿回去找人做一做。”没等我反应过来,她说完就走了。我愣在那里,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胡阿姨高高胖胖,却心细如发。此刻,她把对父亲的情谊,倾注在我的身上。在他们家的一点一滴,那种由内心发出的关怀,我都幸福地聆受,都永远记在心头。
我与复旦的感情,当然源于我的父亲。在父亲靳以五十年的生命中,有十六年是在复旦度过的:在复旦求学,在复旦任教。就是后来调到市内工作,遇到休息日,只要有空,他也会拉着我像回娘家一样回复旦去看望老朋友。
读《相辉》,有一节写到复旦的壁报,标题是这样的:“壁报:曾经‘风花雪月’,更有‘刀光剑影’”。这令我想起父亲的散文《红烛》,此文就是先在学生壁报《文艺垦地》第一期刊载的。那是1941年1月,在复旦内迁的重庆黄桷树校区。父亲的许多学生告诉过我此事,因为他们喜欢父亲的这篇小文。然《红烛》在教务办公楼墙上只贴出一天,次晨便被特务学生剪走。当时,生性豪爽、爱打抱不平的父亲好友马宗融教授,为此事极为愤怒,还去责问学校训导处。此文后来多次收入父亲的散文集,还有以“红烛”为标题的散文集出版。
在父亲的相册中,有一张相对较大的照片,摄于1947年夏天,是父亲与复旦缪司社成员合影,背景的房柱上,清晰可见“南轩”两字。
靳以(第二排右起第五位)与缪司社合影,
在复旦的老建筑“南轩”前
在《相辉》一书中,我见到“南轩”的全貌。原来它曾经在燕园内,曾被称为“小红楼”。可惜,现在它已经不复存在。但照片定格了这段历史。
“缪司社”是一个由地下党领导的包括音乐、舞蹈、美术、戏剧等艺术门类的综合性的学生文艺团体。父亲当年被学生请作该团体的指导老师。2005年,“缪司社”的头领,当年复旦学生自治会的会长程极明先生,给我寄来一本《缪司社友回忆录》,信里这样写道:“现寄上我们1947年级新闻系同学们的回忆录,我们缪司社的指导老师是靳以先生,所以我把此书送给你,使你可以了解我们这批32名同学的历史情况。估计你会感到兴趣。”
“回忆录”中还读到许多我以往不知的父亲的事,比如:“新的学生自治会成立起来以后,党总支又相继推动组织了教授会,由张志让、陈望道、章靳以三先生负责。”又如:“……我当时出头露面地工作,晚上住在宿舍里很不安全,上海又没有家,我是‘党团’的成员,而我们‘党团’每晚要碰头,汇集情况,研究工作。章靳以教授知道我的难处,就把他在庐山村的一幢两层楼的宿舍给我用。他也向当时他家阿姨宋妈交代,一切由程极明使用。宋妈晚上住在她丈夫的传达室里。因此,章先生的家,就成了我们‘党团’彻夜工作的地方。”
……
一张张的照片,一篇篇的回忆,记录了这些学生的青春灿烂。相辉堂前绿草如茵,学子如梭。复旦的创始人马相伯、李登辉若在天有灵,当含笑九泉!
2020/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