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相机,以虚构之名拉开故事的大门——一位摄影艺术家与他的文字-LMLPHP

▲《座椅反弹的声响》 封岩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忘记是在哪一个场景里——因为太相熟,因为反复讨论我们即将出版的这本书,场景变得相似,始终是,面对面、眼睛发亮地聊。总之,封岩谈起他的一次偶遇,让人难以忘却:是在纽约东村,他当时的住处离Kim’s Video只有一分钟的距离。只要一有空闲,他就会去那里借录像带。就那么意外地,或许也不是意外,他在电梯里遇到了昆汀·塔伦蒂诺。

多年以后,听者如我,硬生生从封岩不轻不重地讲述这件事的语调里看到一个真实的场景。昆汀和他的脸清晰地浮现出来,而电梯,则因为毫无细节,空荡荡的不真实。

这一相遇稍触即离,但却拥有一点共性。两个如饥似渴地、堪称贪婪地汲取知识的观者,日后在不同的领域对这世界做出了自己的表达。对于这一相遇的重述,由于遇到我这个特殊的听者——在那段时日里,我反复地阅读封岩的小说,仿佛陷入了他的思绪,借他之眼来观看世界。因而,这一相遇在我的认知里,有一种突兀的真实,近在眼前,却又同时显得不那么真实。

的确,封岩首先是一位摄影艺术家,他捕捉物象,始终都有一种独特的冷静和客观。世界在他的镜头下,呈现出一种法国哲学家皮埃尔?雷斯塔尼所言的“真实的瞬间”。也如同批评家张离所说:“封岩的目光是无数条探针……他深入地发掘事物的内涵,将凝聚时间里程的生命迹象揭示出来,如同打开被顽石所封禁的化石。”他的“秩序”及“纪念碑”系列,不带情绪地拍摄档案柜、书柜、沙发、木衣架、自行车……这些真实的日常之物,在被镜头固着的一刻,其自身携带的历史过往仿佛于此瞬间显现,叫人面对如此真实与具象之物,却产生亦真亦幻之感。

放下相机,以虚构之名拉开故事的大门——一位摄影艺术家与他的文字-LMLPHP

▲封岩摄影作品《Bag behind Door》

与“秩序”和“纪念碑”相呼应,几乎同期写作的中篇小说《座椅反弹的声响》也具有十分市井的场景。我们从百姓日常中看到了一个堪称奇异的故事。一个实验剧场,一座用以排练的20世纪50年代的国防工厂,一幢偶然发生坠楼事件的黯淡老公房……演员被不动声色地观察,同时被要求不带表情地讲述故事,而故事中套着故事,层层叠叠,像罗生门一样地展开。摄影艺术家的身份为写作者封岩,带来了完全不同的笔触。在《座椅》中,人物的塑造,其举止、动作、行进都仿佛是为镜头所记录,一帧又一帧,被不厌其烦地、无数次地重复。真相何在?意义何在?假如我们的一生是一部漫长的电影,我们的每一秒都能分解为一帧一帧的镜头,我们仿佛被拉进了一个无限的深渊,而这无限的深渊是正是由无限切割的生活细节构造出来的。日常!对,就是每天早晨你起床、踩上拖鞋、步入盥洗室、固定程式地刷牙……假如我们的一生被如此以显微镜般地审视,拆分的精确,强迫症一样的,反而造成了一种失真,那生命的意义究竟何在?在逝者如斯夫的时间流中,写作者封岩试图拉扯起反思的旗帜,“我”又何以作为人而立足?与“秩序”一样,《座椅》切入了普通人以及他们同样普通的生活,但却是对日常的一次绝对异常的回响。

如果说,在中篇小说《座椅》中,日常以极其迥异的形态呈现出来。由于它是琐碎的、可分解的、无意义地重复的,其人物行进之绵密,其动作之入微,使得本是轻描淡写的日常景象,因其极慢而具备了不可承受之重。那么,在封岩的短篇故事集《零度空间》里,则是另一番相反的气象。在这一组短篇小说里,是一个又一个人的都市奇遇,你看得到霓虹灯,闻得到香奈儿,听得到地铁哐啷、哐啷前行的声音……生活也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前行,快速,蒙太奇,从生到死的时间缝隙精确到秒。在大都会的映射下——你能意识到这是一个超级大都会的背景,太大了,个体是如此渺小,因而也被急剧地抽象了。在如此之巨大的天地下,人的形象有时候是模糊不清的,只能在符号化的、迅疾的情节里,因离奇而传奇。

放下相机,以虚构之名拉开故事的大门——一位摄影艺术家与他的文字-LMLPHP

▲封岩摄影作品《Xi'an City Walls Park 03》

在《零度空间》里,都市究竟可以有多大?借用封岩自己的一句话来说,则是:“舞台在这里,在所有我们能看到的空间,大街、小巷、房间、街道。生活在别处。一切都可以推倒重来,像玩过家家似的,任性、由你,不分场合、地点、时间、白天黑夜。”在这一组——不,或许应该说是一束故事——因为故事与故事之间太紧密了,它们明明不相关,却常常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勾连。像是不断地被提起的卡尔维诺,你在一个又一个的故事里读到这一情节。这一个、那一位的主人公端着、举着、顺手读着《寒冬夜行人》。他有时候出现在一则紧致的、内向的意识流小说里,有时候又在一个节奏快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侦探故事里冒出来,让你悚然而惊,却又觉得理所当然。照样有精确的、摄影镜头般的定格,“时间是:00:00:00,他与她肩并肩走进了地铁站”,又或者是“寻获她尸体,是在1月23日的上午,8点35分……维多利亚海海滩边”。封岩很少形容词的叙述,总是让人想起毫无波澜的水面,而这些异常精准的时间点,就像按下了快门,咔嚓一声,水面跃起了一朵哗啦的水花——清晰、明确,如一张端正的相片。

值得一提的是,《座椅反弹的声响》和以“零度空间”命名的短篇小说集,虽然在文字的编辑安排上,《座椅》在前,短篇小说在后,然而其写作的时间顺序却刚好相反,短篇小说的写作要早于中篇多年。前者是在纽约,身为异乡客的封岩,或许因为是城市的旁观者,他比居住于斯、因而也相对沉溺于其中的纽约客们更能看清这个城市的疏离与无情。《座椅》则完成于2000年初的北京,他在北京这座老城回望并虚构同样是古城的西安,我猜这两座城市都烙进了他的灵魂,因而他细致周到、抽丝剥茧地进行叙述,传奇反而被消解了。但无论《座椅》还是《零度空间》,它们都是一个执着于影像的摄影艺术家用文字来佐证他对当代生活的思考,是两种迥然不同的城市记录。

创作者从无到有,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打开新的观看世界之道。而这一回,摄影艺术家封岩放下了手中的相机,以文字和虚构为名拉开了一扇故事的大门,我们借机得以重新窥看并审视我们生存于此、但有时却熟视无睹的世界。

09-14 1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