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出生于1935年的作家安妮·普鲁,大器晚成,直到1988年53岁时才出版首部短篇小说集《心灵之歌》。她曾于80岁高龄出版了长达700页的巨著《树民》,距上一次作品已有14年之久。近日,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树民》中文版。故事始于17世纪末,两个未受过教育的年轻人在大变革时代离开法国,来到加拿大的原始森林中,他们迁徙、逃亡,征服遮天蔽日的古老森林,也被森林所征服。其后300年历史长河中,他们的子孙后代在这片大陆上历尽悲欢,谱写了一曲与命运搏斗的传奇之歌。有书评将《树民》描绘为“就像是鲍勃·迪伦给《荒野猎人》做注解”。
现分享中译本《树民》代序如下:
文/尹珊珊
在动笔之前,我再三问自己:关于安妮·普鲁,我能说什么呢?我能如何去说呢?我手中只要拿着她的小说,就是在着着火。
与大多数喜欢安妮·普鲁的读者一样,我与她的作品初次相遇,机缘是电影《断背山》,此后她的所有作品能买到的都买来读,甚至收藏不同的特殊版本。最爱不释手的《近距离:怀俄明故事集》,前后一共买了15本之多,价格从8元到150元不等,有时候弄丢了,有时候作满了记录又想买本洁净的保存,还有的送给了最好的朋友。
我尝试尽量少使用理论词汇,避免它们肢解掉完整的普鲁文本,尽量还原一个好奇的聆听者所期待的本原感受,不用理论搭架通路,忠实于直觉与混沌。在我阅读她的作品时,如同一个少年在暴雨如注中静静翻页,或是一直仰望密布天空的群星忘了低头,又或是深处火焰广场却浑然不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普鲁是我精神中最私密且辽阔的一侧,与理念、渴望、体验已经密不可分。
安妮·普鲁最新作品《树民》是她作品中最长的一部,时间跨度长达320年,绵延的故事在两个家族七代人之间发生。从欧洲前往北美的劳工勒内、迪凯二人,不同的秉性,迥异的命运,在小说的前面交会,继而分开,最后再度神奇地会合。简单来说,就是这样两句话。
《树民》
安妮·普鲁 著
陈恒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的写作、阅读、感受方法很不一致,但在一切叙事的层面上,情节与人物总是势同水火,很多人忽略了更关键的区别:速度与空间的矛盾。安妮·普鲁对很多读者而言,神奇之处在于她的故事速度、语言速度能够紧紧抓住读者的注意力,同时还能在心理上展开两条轴线——强烈的修辞力量所处的精神空间,与孤身一人身处“消失了深度、矛盾与辩证法”的实质空间。
如果你是普鲁的一贯读者,《树民》将在我们早已熟悉的“普鲁式世界”的基础上,更加清晰地展现各种原始力量的多重震撼,犹如全席盛宴。漫长的时间、繁杂的人物考验小说家如何在情节与人物之间找到具有风格的平衡,在这点上,普鲁坚韧不拔地推进,正如她笔下写过的人物一般:坚韧、果断,誓要用传奇故事填满整片荒野。
安妮·普鲁的小说被许多文学评论家归入“地域作品”,我认为这是一个无错也无用的标签。在课堂里介绍她的小说时,我会说:人需要旷野,旷野需要传奇,传奇需要渴望被折磨并着魔的听众,旷野和人天然彼此疯狂地欲求。
她的故事中,一定会有“总对人类横眉冷对的某物”存在,且这种存在是本质性存在,它不管你是否想去理解、是否能够理解。这个存在一半是景观,一半是作家本人的直接在场。
在各位即将翻开的《树民》中,承袭了普鲁那套庞大却极具风格的词汇库,其中包括大量与狂暴的自然景观相关的宏观词汇,还有博物学家精细、客观的丰富词条,也承袭了她一直以来高度压缩的句式、古怪的语法和语音节奏,如此与众不同以至于你很容易就跟着读了出来,进入了她所属那个维度的世界里。
空间
卢梭谈到自然世界的时候说:在激情的沉静状态之中,便是逻各斯的泰然自若。
安妮·普鲁小说的主角从来就不是人,正如传奇的事实是某个固定特定时空:其实在她所描写的地点里,有没有人、有没有故事仿佛不太重要,它们只是恰好路过了被你瞥见,让你触目惊心了几秒钟。很快这些人物就消失了,而那片大尺度的空间永存,躲进你的精神继续摇撼你。
相信聪明的读者无须多言即可理解:人被地理所塑造,人被地理所支配,这是只有城市生活的人所没意识到的。在普鲁写作伊始,她留心小城里的报纸、黄页、地上捡起的纸片,对周遭一切寡淡平凡的事实投以注目,至今她都偏爱书写人被狂暴之地塑造出的特殊品格。你无法不把小说发生的地点当成主角,在故事中,首先说话的、提醒你精神紧张的、逼迫你开始体验的,要么是一望无际的原始旷野,要么是终日寒冷、变幻莫测的岛屿,不同人物在其中开始破车一般发出低吟。
对大多数中国读者而言,安妮·普鲁所挑选的空间和景观,都陌生却极具诱惑力,如果你会偶尔在天气软件里查询某个距离你10个时区的遥远地点天气如何,对各色怪人、恶棍、不合常理的爱情感兴趣,普鲁的小说就是你的鸦片,因为你们会把目光投向“没有命运、没有最终目标的残余世界”。
普鲁故事中的具体地点和景观呈现出主角般的英雄气概:大西洋、原始森林、冰冻苔原、暴风岛屿、没有垂直物的西部平原……它们绝对都是活的,还是世界上最长寿的生命,对人类漠不关心,不可撼动。相比之下,人的生活仿佛只是配角。这个基本目光使她的小说作品独树一帜,成为充满陈词滥调、精雕细琢的矫饰小说语言里的一股清流,如此与众不同。
个人主义者发现真理,这并不难;普遍主义者体验真理,这很困难。
《船讯》的故事几乎牢牢锁在纽芬兰,《近距离》的所有故事都发生在怀俄明,《树民》大部分故事的发生地点在北美和新西兰惊人的原始森林中。那时欧洲移民逐渐把目光和财富野心投入这片充满混沌的自然伟力的巨大空间,安妮·普鲁用几近蔑视的态度一再强调新移民表面的征服。
在这类地点,人只有站稳了,才能活下去。总而言之,每个人都有不对劲的地方。
文中有大量令人心醉神迷又大开眼界的关于原始森林的描述,光是看文字都令人天真地瞪大了眼睛。普鲁从各种方位、以各种形式和契机介入整整320年的故事,如果你把每一个没见过的自然名词都饶有兴致地记录下来,本子将很快被写完。
在这种宏大自然的尺度下,人自然是跌跌撞撞、脏兮兮的、被一些模糊不清的需求强力驱动着,总得受飓风的抽击。当作家花了如此多注意力和力气去展现自然景观的主干,她笔下的人物和故事则无需简单地顺从早已令人倦怠的机械剧作法,而是自动在各个枝头拼命生长铺开:由于人做任何事都是可以被理解的,所以人就可以去做任何事,普鲁的叙事魔法之手开始挥动了。
你爱她的孤独、平静,也爱她小说中的咆哮。
神来之笔很多,绝妙的天才场景很多,无法一一尽数,包括迪凯的中国之行,堪称故事前三分之一中的璀璨钻石,跳出巨木参天的包裹之下透了口气。那个段落描写自带遥远的中国背景音乐,精致得似乎与我们熟悉的普鲁毫无关联。这个段落从几个方面与北美故事对照,讲述了有点诡谲的“东方森林谎言”、错综复杂的贸易系统,就在《怡惑园》一章中,迪凯无法理解为何中国有全世界最精致的木制品,却并没有狂野的原始森林——那些木头是从哪里来的?那些木头我能弄到手吗?狡猾如迪凯,也败给了广东港口的官员,可能是全篇唯一一处让他“不明觉厉”的地方,中国读者看起来肯定特别过瘾。
顺嘴一提,安妮·普鲁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她多次引用我国唐代古诗。
人物
我们无法离开安妮·普鲁偏爱的景观去理解其中的人物,但如果把其中的人物单拎出来亦成为足够有效的“充分形象”。在读小说的时候,我自己常用一个方法去检验作品:两天之后,1.我还能不能记起其中所塑造人物的样子和大事件,以及他是如何行动、说话风格如何?2.我能否根据已有文本继续延展性的想象?
很多小说家和剧作家在创作时候也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以便使自己的人物更立得住、更难忘。
安妮·普鲁为我们提供了多少令人难忘的人物?数不清了,他们带着强烈的普鲁气质出场、行动、离开,又有自己独特的逻辑和记忆点,每个人物都是一艘装载着不明货物的航船。在我的口味里,尤其偏爱“让人困惑”的人物:他们可以软弱、强健、果敢、疯癫、深情,但共同的气质核心是“让人困惑”,因为困惑使人无法停止想象、猜测和苦苦思考。
普鲁总是能很好地平衡人物“清晰”与“令人困惑”的矛盾,即使在短篇小说中,我们也看不到模糊不清、语焉不详的人物,她很慷慨,可能也是要给读者一些助力,但她的人物却有使人困惑的魅力。
在《树民》中,这个特点有所改变,新的“幽灵人物”出现了——他们要么并没占据篇幅的重心,要么是貌似平淡的配角,却在某个时刻突然掀起海啸,并且像是家族阴魂不散的诅咒一般,心照不宣地感染了一家人上百年的时间。
安妮·普鲁在写作前会广泛搜集历史资料,几乎是贴地爬行般地从图书馆到社区档案到报纸公告栏无所不包地采集,她似乎无意之间插入的一个名词都有其事实根源,说到这里,真希望能有机会到《鸟之云》里她所住的房子里看看她书架上的笔记本。
人物的情欲展开方式也是普鲁的特色之一,但又不是她渲染的重心,你从那些情欲中难以获得任何情欲的满足,因为她更关心的是人如何行动,却不对行动多加渲染和沉迷,只是横眉冷对、无动于衷地陈述一桩桩不正常的事件,看不到丝毫扭捏多余的自恋式辩证——很多作家使人倒胃口,正是由于他以为读者看不出这种自我卖弄——传奇的人物必须砍掉一切不必的、原地打转的废话。
当这一切与前面谈及的空间/景观结合,一种哀歌般的品质涌现出来。
传奇
安妮·普鲁作品中的故事从来不令人失望,哪怕你是早就被天花乱坠的情节狂轰滥炸过的高燃点读者,也会在她的叙事里感受一次次重击,这太令人愉悦了。
普鲁所写的故事,绝大多数来自她长期从各地搜罗来的历史事实,由于她为人很低调,接受采访的时候让提问的记者深感恐惧,我对她的好奇更多是在《鸟之云》中寻找似是而非的答案。但毫无疑问的是,她就是那种最会讲故事的奇才。
一般来说,大师级别的艺术作品有个大忌:过于透明。一旦一个人物的秘密、模糊的毛边、隐藏的部分全被翻出来,这个人物也被正式宣告:祛魅完成——他们自动降格成为路边文学中那种廉价的、可以靠自作聪明圆起来的无聊人物,既无对错,也无高下。
安妮·普鲁的做法有点危险,因为她不仅详实地刻画人物的细节,还加入了许多小说家小心回避的做法:直接下场进行断言。或者说,这是当代小说家非常谨慎使用的,而古典作家对此方法的使用则很悠然,因为那时还没有讨人嫌的各种批评家去限制他们。
我静静地蜷缩在角落,甘心忍受被人物和作者的双重支配——支配是明显的,很多时候安妮·普鲁比她笔下的人物更加果断,她速度更快、力量更大,仿佛她才是最后的赢家。这种特质,罕有人能够匹敌。
《树民》相较她的其他作品而言,更频繁地记录了不同人物的死亡(时间横跨320年,这也就很自然了)。人物可以死于各种原因、死于各个地点,原因结合随机与必然,因此成为他们“生”的证据,需要各位读者逐一亲历见证。
安妮·普鲁对严酷的环境入迷,各式各样性情古怪的人物在其中深受孤独的考验与折磨,他们各自有隐藏的秘密、古老的怨恨,并且持续受到外来者的威胁,粗暴、乖僻,呈现出人类受困于蛮荒之中激进的一面,同时作者也因此能合情合理地“随时入场”。
相应地,安妮·普鲁的断言还有萨满、仅靠观星成为最伟大的航海者波利尼西亚人式的智慧,引诱读者骚动、心神不宁,超越对真正现实的渴求。我不愿说这是“魔幻现实主义”,因为“现实主义”的第一法则是“相信现实世界可以被呈现”,普鲁只是并不遵循现实主义教条,所用之转喻、隐喻之类修辞手法也并未超出锐利心灵的边界,转向纯粹的疯癫而已。
她挥动粗钝斧头,用最少的抬手砍剁出准确得令人肃然起敬的人物与故事,同时,还展现了难以置信的柔情——我太享受安妮·普鲁偶尔写出的爱情情节了,它们让人柔肠寸断,泪湿衣襟。
当普鲁在写爱情故事的时候,无论其他论文如何进一步解读,我都愿停留在它就是故事本身时那充盈热烈的样子,大概爱情在被高度压缩的时候反而能显示其纯度与璀璨。在《树民》中不再有这种充分、持久、暴露的爱情描述,它们零星出现在勒内和哥哥阿希尔(把孩子阿希尔的一生从头到尾划了个透)、吉诺和朋友、贝尔纳和碧伊特的零星暗示里,到昆陶的部分,还呈现出一种以往少见的情感:一种印第安世界观感染之下的命运观念,像印第安人一样爱,像印第安人一样死。
句子
每个小说家都疯狂地渴求自己能写出好句子。句子层面的观察,是对小说家最无情的测量,而安妮·普鲁,她站在句子写作的山顶。
句子的重要性无须赘言,这基于读者对文字语言品质的需求和好奇,但很多作家和读者似乎都心知肚明似的表示“我已尽力而为”,也许是因为难度太大。之所以说安妮·普鲁的叙事更像是口述传奇,也因为其中浑然天成的音乐性无法被忽视。我试过无论是默读英文原文还是汉译本,长短句的搭配组合、词语本身发音高低、长词本身的音调、陌生的名词、冷僻的动词,仅在语言的语音层面,读出来已经是一首长得没有尽头的歌谣。
句子以不同的速度推进,同时在速度的垂直方向展开另一个缓慢又漫无边际的空间,把读者的身高压到最矮小,气息随着不同的节奏反复变化,通常会直接体现在生理上——这是多么特别的阅读体验!如果你妄图抄写下每一句留下深刻印象的句子,很快就会放弃这个尝试,因为那跟抄了半本书没什么区别。
更别提安妮·普鲁在编织这些句子时浑然天成的方法,那没有任何可以借鉴的技法供你学习,除非你如同她那般去体验和思想。在刚接触普鲁的时候我问自己,这种密集的修辞和冷峻暴戾的写法真的伟大吗?我合上书,却再次迅速翻开书页。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已经被某种圆融的气势压倒,我不该在句子的巨人面前提如此幼稚的问题。
在读90%其他作者的作品时,我常常会从叙事中短暂跳出来。但安妮·普鲁不给我这样的机会,哪怕我读得飞快,她仍然在我之前,当我慢下来,又会进入到速度的纵轴那个混沌不清的空间。
普鲁的作品,几无例外,都是好入喉的烈酒。《树民》洋洋洒洒近700页,如果你也是仔细的读者,中途再沿着她给的隐晦线索继续查找资料,展开印第安人和毛利人历史的画卷,包括他们的传说、世界观、语言、族群行为、各种地理细节,可以享受将近翻倍的快乐。
普鲁唯一没有做的事情就是炫技。她有这么多发挥的余地,却仍然保持了传奇叙事的品格,事件和人物轮番登场,在迥异的景观和人物性格中不停变换,还能一直坚定地在场,仿佛是在暴风雨中紧握手中之舵、面无表情的寡言船长。
末了
从第一次阅读《怀俄明故事集》的那天开始,安妮·普鲁对我产生的影响持续且全面,这是极难得的共振感受。也因为她,我对遥远天边外的各种狂暴之地、恶徒沃土、自然文学开始不断寻求、抵达,我无比渴望踏足普鲁小说中的地方,甚至在抑郁症的时候仔细思考过如何普鲁式地死去。无法远行跋涉的时候,我在她的故事里孤独地体验自己所渴求的空间和力量,在我旅行的时间里,她的书与我一起抵达各个地方,还有一直持续着的,她常常进入我的梦境:如果哪天我梦见了普鲁描述的世界,那就是一个好梦。
说来惭愧,虽然我已经是安妮·普鲁将近15年的读者,却一直羞于分享自己对她的热爱,哪怕是在文学课的讲台上。也许因为这种爱过于私密、完整、炽热,彻底与我的人生混合在一起,以至于无法客观地对其他人冷静表述,甚至怕讲到动情的时候把自己的秘密也和盘托出……直到两年前一些特别的事情发生,我开始把普鲁介绍给学生们,它们如我所想一般受到欢迎——大概没有任何学电影的学生不爱安妮·普鲁的故事吧?
这也是我没谈论她的重要原因:对故事本身过于渴求的人,容易只读到安妮·普鲁作品的表层,然后把它们降格成为故事改编、人物速写的普通模特,变得廉价。
空间/景观、传奇叙事、人物欲念、编织句子……安妮·普鲁用它们造成一台台重型坦克,从每一个读者的头上缓缓、重重地碾压过去。我们从屈服中得到极度快乐。
我从未敢想象过,这辈子自己的文字会跟安妮·普鲁的文字出现在同一册书里,从未想过。以上所写,仅仅是一个普鲁狂迷者在尽力克制之后的一些感念,希望她在中国的读者会越来越多。同时,这更是一封最不希望被安妮·普鲁本人看到的情书,我祈祷她永远不会看到这篇序言,正如她作品中的刺骨寒风从来都无视任何生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