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英
我与张世英先生的学术之缘可以追溯到上世纪80年代。那时,黑格尔依然为学界所重,我自己则对黑格尔的哲学尤感兴趣。当时中国哲学界研究黑格尔哲学的学人中,张世英先生无疑是佼佼者。与贺麟先生主要从事黑格尔著作的翻译有所不同,张先生更侧重于对黑格尔思想的研究和阐释,20世纪80年代初出版的《黑格尔〈小逻辑〉绎注》,即体现了这一点。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中,我与张先生除了“神交”之外,并没有其他联系。步入21世纪,华东师范大学设立大夏讲座。2005年,通过陈嘉映兄,我们与张先生取得联系,我终于有机会一睹先生风采。记得张先生所作的讲座也由我主持,讲座之后的一个下午,我专门前往张先生下榻的逸夫楼,就感兴趣的学术问题长谈了半天。
张先生返回北京后,我们曾有一些邮件往来。我当时主要关注形而上学方面的问题,与张先生的所思也有相关之处。在此期间,我的《存在之维——后形而上学时代的形而上学》(后易名为《道论》)刚刚出版,我特奉上一册,请张先生指正。2005年9月,张先生在邮件中写道:
“看样子,大作的要旨是想把真理、审美与道德结合为一个有机的统一体,此三者并非哲学的三个不同的分支与部门,而是把握存在的三种方式。我很赞同这一基本思路,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恕我读得比较粗糙),书名的副标题是‘后形而上学时代的形而上学’,说明我们虽处后形而上学的时代,却仍需要而且是非常需要形而上学。大作所要建立的正是一个新时代的新形而上学。这个形而上学不是旧的、超验的,而是很现实的。马克思说要使哲学现实化。我看,你的新形而上学似乎就是企图担当起这个任务。我很赞赏你的宏愿。海德格尔把‘共在’看成是‘沉沦’,你以马克思主义的观点表示了不同看法。我过去倒是赞同过海氏的这一观点,这符合中国旧知识分子遗世而独立的情操。”
此后比较长的一段时间,由于我平时不善交往,与张先生没有作更多的联系。直到2019年,我获“张世英哲学美学学术成就奖”,在北京大学举行的颁奖仪式上,得以再度拜谒张先生。此时张先生已近百岁,但看上去行止自如,精神矍铄,仪式上站着致辞数十分钟,既无讲稿,也无提纲,条理清楚,内容精到,让人叹为观止。
纵观张世英先生的学术历程,其早年和中年主要从事哲学史的研究,尤其关注黑格尔的哲学,晚年则开始不限于历史,而是逐渐由历史转向理论。
张世英先生的哲学发端于西方哲学,其理论反思也首先指向西方哲学。按照张先生的理解,近代以来,西方哲学的主要倾向是主客二分、心物二元,由此导致了对世界理解的分离趋向,直到现代的现象学及后现代哲学,这一趋向才有所改观。反观中国哲学,则以肯定天人合一、体用不二、知行合一为主要取向。有鉴于此,张世英先生晚年主要致力于运用中国哲学的资源,努力克服西方近代以来凸显的哲学偏向,并呼应西方现代哲学中扬弃两分的走向。由此出发,张先生也不断拓展哲学的研究领域,关注美学与哲学、科学与哲学、人格境界等问题,提出了万有相通之说,认为基于万有不同而又相通,才能把握真;唯有超越主客对立,才能达到物我两忘的美;而万有相通、天人合一的审美意识,又使人形成“民胞物与”的责任感,后者包含善的取向。此外,张先生还提出了美感具有神圣性的思想,从而将审美意识与终极关切沟通起来。这些看法展现了他对真、善、美以及终极关切等哲学基本问题的多方面思考。
从哲学进路以及学术精神的角度看,张世英先生晚年的学术足迹,显然难以抹去。他对史与思加以贯通,跨越中西哲学的边界,其中不仅内含一般意义上的哲学意识,更展现了世界哲学的视域。张先生从事哲学理论建构时,已进入古稀之年,直到年近百岁,依然阐发自己的所见与所思。哲学本质上表现为智慧的无尽探索,张世英先生不懈的学术探索精神,无疑可以视为哲学这一品格的完美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