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9月21日是世界阿尔茨海默病日。国际阿尔茨海默病协会的数据显示,2050年全球该病患者数将达到1.52亿。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活生生的人,以及他们逐渐走向空白的生命。对于本就充满了细节张力的文学创作而言,阿尔茨海默病的文学书写围绕着病人们逐渐退化的认知障碍,以及这种疾病的遗传特性,在与“深渊”的相互“凝视”中,在情感“胶着”和人性“撕扯”中,调整着自我与他者的关系。
我把自己丢了
我把自己给丢了,这是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对逐渐空洞的自我最直观的叙述。大脑掌管语言和记忆的部分开始萎缩,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不仅在遗忘周遭的一切,也在遗忘着自己。遗忘引发的时空错乱又带来争辩和误解,这是讨论该题材文学作品特有的“记忆之殇”。
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里,健忘症席卷了整个村庄,越来越复杂的记事标签非但没能拯救村民的坏记性,还将他们推向了更深层的虚无。记忆是确立人生轨迹的锚,如今这个锚不知所踪。在王周生的《生死遗忘》、薛舒的《远去的人》和于是的《查无此人》中,罹患阿尔茨海默病的主人公都丢失了自己的记忆之锚,不仅无法确认航向,人生之船也被打成碎片,在逐渐消失的自我周围起伏。一开始只是生活中波澜不惊的偶然事件——王周生笔下的肖子辰错把前妻凌德磬家当成了现在的家,薛舒笔下的父亲去领老年卡却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于是笔下的王世全则在妻子与邻居闲聊时不知所终。三位老人的失常,都是在最熟悉的地方迷失——曾经近在咫尺的“家”突然遥不可及,最熟悉的家人变成了陌生人。随着病情加重,遗忘的速度加快,一切记忆像疾驰的火车外的景物,飞速后退,直到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自己,也开始消失。
博尔赫斯说过“报复的最高境界便是遗忘”,然而对于失忆、失语又失智的病人而言,可以作为宽恕的遗忘变成了对自己和所爱之人残忍的伤害。语言学家将失语症患者的看图说话整理成语料库加以分析,我们便看到了支零破碎的文字,破碎程度昭示着病情的轻重。作家则擅长将这些碎片重新拼接成一面镜子,在镜子的折痕变形处看见病人,也看见自己。病人的语言组织能力受到极大影响,情感表达受限,一旦淤积在内心深处的情感爆发,就会“烫伤”周围的人。凌德磬不计前嫌照顾肖子辰,却发现后者不知何时回到了与第二任妻子柳沁的家,怀抱亡妻的相片如婴儿般入睡。对凌德磬来说,这当然是一种背叛,但是对病人来说,这只不过是一种遗忘了部分世界后的本能表达。正因为如此,深知这一点的前妻才会痛彻心扉,烧毁了珍藏多年的与肖子辰的情书,接着突然中风。曾经克制隐忍的自己已然消失了,伤人的真相暴露出来,原来记忆也可以变得如此“尖锐”。
我想念我自己
1995年英国画家威廉·尤特莫伦确诊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在接下来的五年间,他用自画像记录下自我遗忘的过程,画面的光影和色彩逐渐褪去,最后变成了一个模糊扭曲的黑白图案。尤特莫伦真正做到了自我剖析和自我呈现,他在最后一刻无奈抛却了创作逻辑。但对作家来说,对于阿尔茨海默病的剖析依赖阅读过程中有效的语义转译,每一个文字承载着与病痛相关的一切。作者希望通过这些文字引发读者的共鸣,而读者确实也能在字里行间体味到病魔的侵袭。
然而撇开无解的“意图谬误”不说,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构建起的那个千疮百孔的自我,永远只能是“远观”中的他者,因为真正患病的自我已经“塌陷”,丧失了自我描述和自我定义的话语权。
在小说《恋恋笔记本》里,诺亚和艾莉虽终成眷属,但艾莉年老时罹患阿尔茨海默病,诺亚日复一日读着他们的故事,最终等来奇迹,艾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与他相认。小说在多个人称中切换,有诺亚自指的“我”,有诺亚、艾莉交替出现的第三人称,有对话中含情脉脉的“你”,却唯独没有艾莉自指的“我”。不难看出,这始终是诺亚记录在自己笔记本上的故事,即便他和艾莉心心相印,但这一直是“我”和“她”的故事,“她”真正的自我永远遥不可及。小说最后,两人再次相认虽然让人潸然泪下,这样的叙事逻辑建立在艾莉自我意识尚存的基础上,可对于晚期的阿尔茨海默病病人来说,这种自我认知早已丧失。引人注意的是,小说以“我是谁?”开头,随之而来的是诺亚的独白,诺亚清晰明确的自我投射在了患病的艾莉身上,后者的自我看似是不证自明的了。问题是,病中的艾莉,在那么几个自我意识残存的瞬间,除了思念诺亚,是否也在想念过去的自己呢?
小说《我想念我自己》直截了当地告诉读者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有多么想念曾经的自己。编年体的形式将主人公爱丽丝的病情表现得丝丝入扣,这位专攻语言认知的大学教授,曾经定义她的一切都需要语言参与,而现在逐渐失语的她找不到家里的洗手间了。小说细腻的描写得益于作者莉萨·热那亚作为神经学家的专业知识,热那亚将那些苍白冰冷的术语巧妙地分解成小说中疼痛的片段,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演讲忘词,熟悉的校园突然变得陌生,上课时忘了刚准备一小时的大纲……科学家的冷静观察和小说家的温情笔墨合二为一,最后化为结尾处的经典情节——失语的爱丽丝已然不认识女儿,却依然能给予眼前这个陌生人“爱”的回应。
电影《依然爱丽丝》剧照
然而,如果我们回想小说中最惨烈的一幕——想按计划自我了结保留尊严的爱丽丝因为频繁忘记步骤而未果,就会发现如果没有作家对这种绝望挣扎的冷酷揭示,就没有结尾处的笑中含泪。可惜的是,改编自该小说的电影名为《依然爱丽丝》,第三人称的片名和成为电影的《恋恋笔记本》一样,将观众牢牢按在旁观者的位子上,多少失去了爱丽丝的本意——我当然想念你们,可我也想念我自己。
“告别”只是“开始”
前不久,作家薛舒发表短文《缓慢地活着》,祭奠自己在年初离世的父亲。“我们总以为,他会一直如此,缓慢地活下去,活得一天比一天平凡,平凡到几乎没有存在感,平凡到我们渐渐忘了他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上下求索、紧张进取的生活。”在薛舒的非虚构文学《远去的人》里,病情已经十分严重的父亲最后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举着一枝带雨珠的桂花,在女儿的指引下准备送给忙碌的老妻,尽管他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和那位“娘子”,都已经是陌生人了。他在医院的最后五年,从失忆到失能,变成了守着一方病床嗷嗷待哺的“婴儿”。《缓慢地活着》可以看做《远去的人》真正的尾声,只是这尾声在桂花香气的告别之后继续绵延了五年。
关于阿尔茨海默病的文学书写,很多以病人入院或是家人爱的包容收尾,然而患者漫长的告别才刚刚开始。药物只能延缓病情,久而久之病人的大脑被“蛀空”,但身体机能如本能的吞咽能力尚存,后期的护理过程缺少交流,但仍需维护生命的基本需求。失去记忆之锚的日子,仿佛进入了时间停滞的“真空”,无论对病人还是家属,都显得格外漫长。在如此特殊的告别过程中,怎样面对病床上那个最熟悉的“陌生人”?作家史蒂芬·梅里尔·布洛克的处女作《遗忘的故事》里,少年塞斯的母亲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少年出发去补全自己的个人史。这种被至亲失忆激起的“寻根”冲动同样也呈现在作家于是笔下的子清身上,似乎找到家族树扎根的地方,就能找到曾经那个熟悉的父亲。事实上,多年后布洛克在一篇文章中回忆道:“这些天我的母亲告诉我,我应该学会融入外婆的世界,和她一起大笑,把握住现在,不再去寻找那个曾经的外婆”。现在的外婆,这个罹患阿尔茨海默病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和外甥一起开怀大笑的老人,才是她的“真我”。布洛克与“返老还童”的外婆重新“相遇”,虽然伤感,也是一种释怀。
陪伴现时的“真我”,直至漫长的告别结束。那些积满灰尘的记忆灯泡,在一阵断断续续的闪烁之后,再也没能亮起来,但它们曾经照亮了周围的小小世界,即使现在熄灭了,也有温暖与肯定。这种笑中含泪的来之安之,终究会成为滋养另一棵大树的力量。文学与记忆之间的生命悸动,还将继续。
电影《依然爱丽丝》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