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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莱特兄弟的壮举完成将近70年以后,有一架名为“76精神”号的专机从华盛顿安德鲁斯空军基地悄然升空,几天以后它才引起全世界的瞩目。这架飞机先是到夏威夷作了停留,以避开人们的视线,继而穿过国际日期变更线到达西太平洋的美军军事基地关岛,给人的错觉似乎是来慰问驻海岛的士兵。尔后,它突然向西北方向径直飞去。
1972年2月21日,农历正月初七,星期二,上午9点,“76精神”号降落在中国上海的虹桥机场。稍事休息和停留以后,它再次升空,在午时到来之前抵达了北京首都机场。这架飞机的主人或乘客正是美利坚合众国第37届总统理查德·尼克松。
多年以后,我认定此人是对20世纪下半叶的中国最有影响的西方人(上半叶的影响力主要来自于马克思和列宁),而“76精神”号对于中国的意义,也正如打响十月革命第一炮的阿芙乐尔巡洋舰一样。
尼克松访华时,我正在东南一隅的王林施小学读五年级,记得我曾问老师一个问题,为什么中国的领导人叫主席,而美国的领导人叫总统。老师的回答不能让我满意。
言归正传,爬过长城、吃过烤鸭、看过样板戏(《红色娘子军》)以后,尼克松一行在周恩来陪同下直飞杭州,那天已是2月26日。客人们下榻在西湖边的国宾馆刘庄,在那里起草了著名的“上海公报”。两天以后,美国人从虹桥机场启程,他们满载而归,经过阿拉斯加的第一大城市安克雷奇稍作停留,返回了华盛顿。
▲“76精神”号专机飞抵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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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尚且不满九岁的我来说,这次飞行的意义绝非是在政治或外交方面。让我倍感好奇的是,总统先生的座机是如何飞越太平洋的。对照一本简易的世界地图,我在笔记本上画下总统先生的飞行路线,采用的比例是一亿分之一。当然,图上仅有几条带方向的线段(几何学里叫矢量或向量)把四座城市相连。
有关“76精神”号在夏威夷、关岛和安克雷奇的停留,我是很久以后才了解到的。同时了解到的还有“76精神”号名字的由来,只因美国的独立日是1776年7月4日。此外我还得知,因为周恩来的坚持,从北京飞杭州客人们乘坐的是总理专机。那是一架苏制伊尔18螺旋桨飞机,今天大多数中国乘客都不敢乘坐。
▲周恩来陪同尼克松游览西湖
在尼克松抵达杭州之前,王林施村流传着一条消息,由于他的座机(波音707)体积过于庞大,为安全起见,笕桥机场的跑道临时作了扩建。现在我知道,那次扩建占用了附近两个人民公社的土地。尼克松夫妇虽然搭乘周恩来的专机来杭州,但“76精神”号也同时抵达,所载的是总统的随行工作人员。而当客人们离开杭州去上海时,也没有走陆路,这回周恩来被邀请坐了总统专机。
我清晰地记得,当《人民日报》和《浙江日报》刊出客人们在花港观鱼的照片时,内心里的那一份激动。长大以后我才明白,尼克松一行之所以来杭州,纯粹是由于毛泽东和周恩来的个人偏爱,他们和后来的邓小平一样钟爱西湖,而并非西湖的知名度在世界上有多么高。
尽管那次访问牵动了美国人民乃至全世界的注意力,但却没有增加杭州的国际知名度和吸引力,后来的外国政要和游客在京沪以外首选的目的地仍是西安或桂林。究其原因,老外们见多了美丽的风景,对于西湖的人文典故又一无所知,而兵马俑和桂林山水却是眼睛能看见的奇观。
到那时为止,我还只是见到过战斗机从天空快速掠过的英姿,远不如电影里侵华日军轰炸机群来得真切,它们倒是经常俯冲着掉下来。三年以后,我迁移到另一座村庄山下廊读中学,有一次,学校组织我们到20公里以外的路桥机场参观,我这才看到真正的战斗机,并有幸爬入驾驶舱坐了五秒钟。
路桥位于黄岩城关东南方向,大约在院桥以东十公里处。现在的路桥是一座远近闻名的商贸重镇,还曾是中国股份合作制经济的发源地之一(另两处临海双港和温岭泽国也在台州)。但那时的路桥只是黄岩的第三大镇,因为有一个军用机场才在台州晓有名气。
上个世纪50年代,因为台州地处东海前线,出于对台作战的需要(包含解放台湾的重任),在路桥秘密兴建了这座机场。到80年代后期被改为民用,命名为黄岩机场,据说还是全国第一家县级民航机场。
遗憾的是,至今我尚未在黄岩机场(现名台州机场)搭乘过飞机。值得一提的是,我在北方读研究生期间有一年暑假回家探亲,曾被故乡一家民营皮鞋厂足球队招募,有幸到路桥机场与空军战士进行过一场友谊赛。结果主队以四比一获胜,我打进了挽回面子的一球。
多年以后我才得知,路桥机场东南的横街公社洋屿村,是元末明初农民起义军领袖方国珍的出生地。方是第一个起兵反元的,他曾先后攻下台州、温州和庆元(宁波)三州,将近20年以后才率两万多人归降于朱元璋。翌年他被任命为广西行省左丞,无需上任,只在京师领食俸禄。后来善终,葬于南京东郊,朱元璋亲自设祭。
比方国珍晚三十八年出生的方孝孺也是台州宁海人(今属宁波),明朝大臣、学者、文学家、思想家,他因为拒绝为发动“靖难之役”夺取王位的燕王朱棣草拟即位诏书被诛,牵连其亲友学生800余人全部遇害,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被“诛十族”的人。鲁迅在《为了忘却的纪念》一文里,赞其为“台州式的硬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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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克松和他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他让我第一次听说了博士这个头衔)在中国停留了七天以后就离开了,我的内心若有所失,感觉到成年后看世界杯足球赛,饷宴散尽后留下的那份虚空。因此,当后来斯里兰卡总理班达拉奈克夫人、日本首相田中角荣、法国总统蓬皮杜、坦桑尼亚总统尼雷尔、英国前首相希思和西德总理施密特等外国政要相继访华,他们的行踪同样记录在我的笔记本上。
▲蔡天新小学毕业照
这种画旅行图的游戏持续了将近一年左右,我有了新的主意,开始描绘自己的旅行图。等我后来做了父亲以后,明白了每个孩子心中都有一个五彩世界。但我童年时代连一支蜡笔都没有,用圆珠笔或蓝墨水绘出的几幅旅行图便成了我的杰作!
不久以后,我又依据母亲和自己的回忆,把十岁以前仅有的几次旅行也描绘出来了,最远的目的地不外乎外婆老家象山南田和温州。让我颇感自豪的是,从出生直到现在,我所有旅行的路线图都记载并保留下来了。迄今一共600多次,记在六个大小不一的笔记本上。
回想起来,我认定自己画下的第一幅旅行图属于神来之笔。其意义不亚于我写出第一首诗,后一种经验是很多人都有过的。也不逊色于我第一次离开中国,因为那是早晚要发生的事情。可惜我小时候不写日记,因此没有记下绘出第一幅地图的确切日期。
不过,我童年时的旅行不仅距离短,且全是在陆地或水上。等我第一次作为一名旅客飞上蓝天,离开尼克松首次访华已经快20年了。那是西南航空公司的一架空中客车,从杭州飞往成都。我终于来到“76精神”号当年起降的笕桥机场。值得一提的是,空姐里有一位成都姑娘与我想象的一样美丽,那种美可谓过目难忘。她也成为我青春期记忆中的“四大美人”之一,另外三个分别是在扬州的一家书画店、广州白天鹅宾馆和杭州武林路的一辆黄包车上瞥见。
即便一年多以后我在虹桥机场首次搭乘飞越太平洋的国际航班时,仍然没有预感到,我会在接下来的20多年时间里如此频繁地进出航空港。新千年的第一个春天,我实现了孩提时代的梦想,用49天的时间绕行地球一圈。那一年我37岁,正是拉菲尔和兰波这样的天才人物去世的年龄,可我只是经历了一回空中惊魂。
▲蔡天新
在从厄瓜多尔的基多飞往智利的圣地亚哥的旅途中,当飞机飞过秘鲁安第斯山间的马丘比丘遗址不久,突然毫无征兆地下坠了数百米。许多年过去了,每当我回想起那一幕,仍然感到后怕。一位正在供应晚餐的空姐摔倒在甬道上,有几秒钟时间,我感觉到死亡已经迫在眉睫,除此以外,头脑里一片空白。而当险情排除以后,出现在窗外的依然是我在孩提时代经常见到的满天星星。
那次旅行并没有给我带来灵感,可就在那以前几个月,我从哥伦比亚首都波哥大出发,第一次穿越了赤道线和亚马逊河,到达巴西也是南半球最大的城市圣保罗。正是那次激动人心的旅行,让我写出了一首叫《飞行》的诗歌。
飞 行
当飞机盘旋,上升
抵达预想的高度
就不再上升
树木和飞鸟消散
浮云悄悄地翻过了
厚厚的脊背
临窗俯瞰,才发现
河流像一支藤蔓
纠缠着山脉
一座奢华的宫殿
在远方出现
犹如黄昏的一场游戏
所有的往事、梦想和
人物,包括书籍
均已合掌休息
本文作者蔡天新:1963年出生于浙江台州黄岩县城,幼年的他和母亲在乡村生活了十四年,在七个村庄和一座小镇求学、生活、长大。浙江大学数学学院的教授、求是特聘学者,也是一位诗人、作家、摄影师。作品被译成20多种语言,并有英、法、西语等外版著作近20种,先后受邀参加过法兰克福、蒙特雷、加拉加斯书展和30多个国际文学节。
来源:本文摘自《小回忆》(增订版),蔡天新著,三联书店2020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