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都美术馆外的蒙克展海报
去年一月我去东京,次日上午即到上野东京都美术馆参观“蒙克展——共鸣灵魂的尖叫”。展品以奥斯陆蒙克博物馆的收藏为主,包括约六十幅油画,加上版画等,共约一百件。尽管已是开展的第八十天,又逢工作日,参观的人仍然很多,我在网上买了预售票,还是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才进入展厅。旅日友人杜海玲曾在《无事不说日本》中说:“日本普遍有审美的向上之心,任何美术展览都拥挤不已。”果然如此。在展出蒙克最著名的作品《尖叫》的房间,展方注明“应出借者要求调暗灯光”,参观者被排成一列,鱼贯而过,不准停留,欲仔细观赏须得站在别人背后。我看完一遍,转到队尾,再看一遍,如是者三,别人竟有排七八次队反复观看的。三十多年前,我在北京参观过“挪威蒙克绘画展览”,记得只有十来幅油画,其中有《吸血鬼》《吻》和《青春期》,而《尖叫》是幅石版画。
此次展览展出了《哭泣的裸女》,我一向特别喜欢,却是第一次见到真迹。画里那个女人坐在铺着红色床单的床上,一条腿蜷起,一条腿伸直,将青色的被子胡乱踢开,长发披散,躬下身子,掩面痛哭,仿佛是在早晨醒来,无法面对即将开始的一天。这样的境遇我们并不陌生,所画的好像正是我们自己,然而她更深切也更充分地感受一切,认识一切,并做出了我们想要做出的反应。蒙克有好几件作品都能令观者产生这种情感乃至人生观上的完全认同,除了《哭泣的裸女》,还有《尖叫》《青春期》等。文学艺术作品的创作与欣赏,从根本上讲是人类的一种交流方式,这种交流非常具体,既可以超越时间,也可以超越空间,就像《庄子·齐物论》所说:“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我们看画,读书,看电影,看话剧,听音乐,有时会觉得这正是我们需要的,好似是特地为我们而创作,一直在那里等着我们,待到我们终于遇到它,发现不是它描述了我们的人生,而是我们的人生模仿了它。
美术馆外关于进门排队时间的提示牌
和展厅入口处的蒙克展海报
可惜此时我的《画见》一书已经付印,这番感想来不及写进去了。几个月后我去九州,在福冈市美术馆和长崎县美术馆又看到毕加索、米罗、达利和德尔沃的多幅过去不曾见过的原作,也有不少新的心得。我还在北京看了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举办的“先驱之路:留法艺术家与中国现代艺术(1911-1949)”展,印象较深的有方君璧、常玉、庞薰琹、胡善余、林风眠和潘玉良的作品。特别感兴趣的是,这些艺术家留学法国之际,尽管马蒂斯、毕加索等人早已成功,他们所学习的却主要还是印象派以前的画法,似乎艺术教育远远落后于艺术实践。《画见》所记录的就是我在美术馆的所见,所感,所想。在我看来,真正的文学家、艺术家是这样的人,他就像没有皮肤一样,神经裸露在外面,一阵风刮过,别人觉得冷,而他觉得痛。同样,我们作为读者、观众,也应该与作者切实有所共鸣。这正是我写《画见》的初衷。
《画见》是我耗时最久完成的作品。此书曾有个前身《画廊故事》,后又修订为《不守法的使者》,但我始终不大满意,觉得行文太过拘束,许多想法没写进去,一直打算重写一遍。待到《画见》完成,已经面目全非,与原来那两本书没有什么关系了。从《画廊故事》到《画见》差不多隔了二十年,其间最大的改变是网络在我们的生活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从网上轻松地就能获取信息,譬如画家的生平逸事,美术史上的相关介绍之类,照搬这些东西放进书里——不妨称为“代人百度体”——毫无意义,也毫无价值。或者要说,这样写也无妨,总归有人懒得去查。对此我更难以置信,连网都懒得上的人,怎么会有精力读你的书,而且还要花钱去买。所以,如果不写一己之见就根本没必要写书。具体讲到《画见》,写的都是非常私人的观画体验,没有一般的美术知识和美术史知识,没有画家的生平介绍,也没有几乎已成定论的各种评价。虽然家中有一个半书柜这方面的书,我都读过,有的还一读再读。不写这些东西,兴许有人会以为你对此缺乏了解,那也只好随他去了。反正我自己读书的习惯,是留意作者写了什么,而不是没写什么——那些我已经知道的,他讲不讲都无所谓。
因为我想写一本几乎完全是自说自话的书,是以费时很久,也写得辛苦,几番打算半途而废,到底还是将它完成了。我素不相信所谓“文章传世”,至少对自己是这般看法;但也不免担心,万一只有《画廊故事》或《不守法的使者》侥幸留存,让人觉得我关于画的看法即是这等水平,那么一向在各个美术馆里下的工夫,花的心思,岂不都白白浪费了。《画见》在我是穷尽一己感受与感想之作,我对世界、历史、审美和创造的看法,都写在这本书里了。
我曾说,读书、看画、看电影等,实为自我教育的一种方式,可以弥补家庭教育、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之不足。我们所受的美术教育,乃至审美教育,或多或少有些欠缺。我自己接触绘画作品很晚,最初只能翻翻画册,以后北京陆续举办了一些展览,这才得以亲眼看见莫奈、高更、雷诺阿、西斯莱、凡高、毕加索、蒙克、夏加尔和巴尔蒂斯等人的原作。一九九〇年代我曾四次去巴黎出差,有机会反复参观奥塞博物馆等展馆画廊。有意思的是,从印象派开始的西方现代绘画,沿革变化原本清晰可辨,譬如有了印象派,才有后印象派;有了塞尚,才有毕加索;有了几乎整个西方绘画,才有杜尚。但那时我们几乎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将所有这些一股脑儿地接受下来,顾不上孰先孰后了,虽然了解此种流变对于具体欣赏某一画家的作品实属必要。
美术教育并不等同于审美教育,但对于后者多少有所助益。美这东西很容易被视为华而不实,甚至多此一举。我将美理解为人类对世界的一种发现,或一项要求;而对世界来说,美是一种存在,或一个方向。如果我们缺乏美的感觉与感受,实际上是放弃了人生的一些东西,或者降低了整个人生的标准。无论如何,活的内容减少了,也粗糙了。另外,审美教育虽然可以自我弥补,却不尽是一己之事:如果普遍具备审美意识,只有少数人没有,他们可能照活不误;但如果普遍缺乏审美意识,只有个别人具备,这样的人一准活得很难受。
欣赏美术作品较之读书、看电影,或许需要多一些准备。这可以说是一种“语言”上的准备,就像学外语一样,一个单词都不会,根本无法与那个语种的人交流,掌握一些单词就能初步交流,词汇量越多交流也会越深入。看画所需要的“语言”,大致说来,一是基本的绘画知识,包括材料、色彩、笔触、线条、质感、光感、构图、景深等;二是基本的美术史知识,了解某位画家约略有怎样的艺术追求。此外就是作品要看得足够多,还有千万不要被美术史和美术论著上的那些定义给束缚了。这样的话,如果有机会去美术馆,就可以开始享受看画的乐趣了。
《画见》出版时我已年满六十岁,算是我在“还历之年”——虽然这原本指的是虚岁——送给自己的一份礼物。过去三十年间,我写了二十几本书,还编订了周氏兄弟和张爱玲的作品,算得上兢兢业业,做的似乎也够多了。《庄子·则阳》云,“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我以后也许可以稍稍换一种活法。非虚构写作不妨告一段落,另外倒是有个二十多年前已经想好的东西,一直未能忘怀,把它完成了亦无不可,尽管这多少近乎自娱自乐。此所以《画见》问世,于我未始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二〇二〇年七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