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文录》为“海派文献辑录”之一,主要汇集1917—1949年间,中国特别是上海作家、文化学者和普通作者所写的与咖啡和咖啡馆有关的各类史料。书中涉及众多近代上海作家和艺术家,尤其是留洋受过咖香熏陶的名家名士。本书忠实地记录了20世纪上半叶以上海为中心,国人对作为舶来品的咖啡逐步认知、接受和喜爱的历史过程,并再现了文学艺术与咖啡和咖啡馆之间的奇遇因缘,可以说是一部兼具学术性和趣味性的近代中国咖啡文化史。
《咖啡文录》
孙 莺著
上海大学出版社出版
充满着异国情调的咖啡摊素描
“惠而不费,其不坏!天又热,工作又累,夜晚睡不着,坐下来吃点喝点,再溜达回去吧!”打定主意,把板凳拖开,刚刚坐定,掌柜的就过来问了。
“先生,要啥个茶?”
我心里一转念,咖啡可可一个味儿,没有什么吃头儿。清牛奶吧,又得多花一百元。得,“就给我来杯牛奶咖啡吧!”
“牛奶咖啡杯!”掌柜的喊下去。“先生,吐司要甜格还是咸格?”
哈,哈!这小子真损,连销售货物的方法都是整套向美国人学来的。我根本就没说要吃吐司哇!左右不过两百来块钱,得,就给我来客甜的吧!
两片面包夹在铁丝网里,搁在小煤炉上烘。牛奶从罐里倒出来,和好两匙子糖,提起精光溜亮的咖啡壶一冲,就得。再托上一个挺干净的小磁碟,送到面前,待一会儿,吐司也照式照样地送来了,还递过一根叉,显得怪气派的。
面包又香又脆,咖啡牛奶又甜又浓,光滑滑的冰铁做柜面,玻璃格子里盛的全是S·W、马克丝威尔、裴客而斯、鹿头、金山等等,装潢的五颜六色的各种美国顶上等的罐头。别看是路旁摆的摊座儿,从那近处人家接过来的电灯,足足有七十五支光。夜静如水。一面吃一面望望街头风景,比起那些什么华懋、国际,实在差不到哪儿去。别的不用提,坐在那沙发椅上,软噗噗地往下一沉,手脚就不知怎么放才好。耳朵里乱哄哄地,尽是些“古典”“撅死”音乐的声音。硬僵僵地学着外国人的吃喝规矩,到临了出了一身汗,花了大把钱,那个“勃挨”还不怎么听话。哪有这儿自由自在哇!咱们喜欢的就是这一点儿西方物质,东方精神(?)并行不悖的特色。
吃完了,一算账只有五百五十元。雪白小手巾擦了一把嘴,连小账都不要。心里正想着掌柜的做买卖,可真是公道。就在这时候,你猜怎么着,掌柜的接过一千元的钞票,就手掀开“S·W”的罐,往里一丢。我再留神一看,敢情这些上品货全是装门面的空罐,就在那后面,堆着“地球牌”“oh先生”以及好像什么救济品的最便宜的美国货。好吗,这笔账咱们来算算看吧,一磅地球牌咖啡不过一千三百元左右,分煮廿壶,每壶冲四杯,每杯成本十六元二角五,牛奶每听六百元,分冲十杯,每杯成本六十元,加上糖,每杯共计成本不出八十五元。连一切生财开销在内,盈利至少也有百分之六十。牛奶咖啡吐司每客五百五十元,少说点吧,一整天平均可以卖五十客。那么一整天就是两万七千五,一月就是八十二万五,除去四成,净利也有四十九万五。好生意咧!
不知为了什么,在回家的路上走着的时候,我脑门儿里就有着一连串报纸上的字眼,打起盘旋来。什么外国货倾销,民族工艺之危机呀。五月份海关统计,进口洋货(私货不在内)与出口土货为五十比一呀。什么财政收支不平衡,全国经济破产呀。旋着,旋着我脑子有点儿昏了。一个挑担卖夜吧消的(大概是卖白糖莲心粥吧)从我身旁掠过,没入黑暗里去,差一点没有碰翻。
用玻璃木梳,提玻璃“皮”包,穿玻璃丝袜,以至于坐美国式的小摊,吃美国点心。美国资本主义社会庞大的机器工业生产品,他们只不过运来一小部分,就使全上海(也许更广)市民的生活形态,起了绝大的变化。
原载《益世报(上海)》,1946 年
露天咖啡摊的情调
没有诗意,没有罗曼蒂克,但它是大众的一种安慰。
CAFF,是都市男女所熟识的,这里制造了无数绯色的故事。让年轻的男女们啜呷这浓液,这带着苦涩回味的咖啡,而陶醉在罗曼蒂克的气氛里。
咖啡店是美化的:充满着诗的抒情永远富有诱惑力的,爵士音乐悠扬起奏,年青的歌女婉转的唱着“莫忘今宵”,这迷的音乐,这醉人的歌喉,多少人为它陶醉。是一支“华尔兹”的舞曲,沉醉在爱河里的情侣们婆娑起舞了,这世,这乐园……永远是贵族化的小姐和公子哥儿们的享乐!
可是,露天咖啡摊却是大众化的,是中下层阶级的宠儿,因为美国货的充斥市场,咖啡、可可、牛奶……都成为了价廉物美的食品,于是这许多露天的咖啡摊便应运而生了,这真是使人惊奇,差不多每条马路街头巷尾每隔数步便有一摊,无形中,成了奇型的发展。
夏夜,熏风微微的飘拂着,咖啡摊上坐满了人,小小的木架上披着一块白台布,或是蓝格子的布,上面点缀着很多罐头牛奶、咖啡、可可、果子酱,五色缤纷,其实却都是空罐头,点缀点缀而已。有几摊整理的很清洁,很整齐的安放着一排玻璃杯。夜市的生意很热闹,花上了最低的价值可以享受这美式配备的饮料。普通咖啡、可可每杯均三百元,加牛奶四百元,白脱或果酱吐司每客三百元(两片)。这咖啡倒有一种异国情调,而且大众化,所以什么阶级的人都有,顾客以小职员、公务员,以至贩夫走卒,呷咖啡更成了一种普及化的饮料。苦力们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天天可以享受美式配备饮料!
露天咖啡摊的确有其不平凡的情调与别具的风味,路上,我们常常可以闻到一种咖啡的香味,随着微风飘来……
原载《国际新闻画报》,1946年
上海屋檐下的咖啡情调
立秋后晚来多风,地名叫上海,果然就夜凉如水。如此凉夜,一个在街上找寻“消夜”的人,很容易想起一顿丰盛的晚餐,尤其是散席之后,当大家用故事和笑话辅助食物消化的时候,贤惠的女主人用纤纤素手捧来一杯苦艳的咖啡……
于是健康的鼻子就闻到咖啡香,那是从街角飘来的。那里有一家“平面的国际大饭店”,在“活动的万象厅”里,摆设着一张狭长的餐桌,枱布坦白地承认他三天没有洗脸,叉子长伸五指,抚弄着受伤的刀口,空洞的洋瓷盘中,停着一个乞讨的苍蝇,罐头上的五彩商标在夸说美国荔枝又大又甜,不知道罐内早已空无一物,红烧牛肉青筋毕露,沙利文的厨子而今安在?面包不像少女的乳房,倒像正在生气的老太太的脸。
这就是新兴的街头咖啡摊。
一位国家报纸的记者,用忧时之笔,形容这种咖啡摊多如“雨后春笋”,为“七重天”担心,贵族的饮料被搬到街头,市井之徒闯入了沙龙,他仿佛看见法国大革命了。然而这实在是一种杞忧,一个在七重天上,一个在褴褛的人间,两者还相去甚远啊!
在“难公署”干电灯下,我们来领略一回屋檐下的咖啡情调吧。
老板面带和气的笑容,从红铜茶炊中倾出深绛色的咖啡,再兑上“世界上最好的”金牛牌牛奶,不待顾主叮咛,即重重下了白糖,凡事“将心比己”,这东西愈甜愈可口。然后用烹调圣手的神气,把白脱油涂在面包上,涂得太慷慨,使旁边张口观望的食客发出感慨的微笑,觉得人间无处不温暖,甚至想到仁慈的联合国救济官员,所行所为亦不过如此。
坐侧席的是一位小公务员,听他的口音是重庆来客。他也许来迟了一步,至今还没有乘坐过百老汇的电梯。幸好他是一个乐观而且安分的人,现在吃着这种微苦的茶,便已经感到极大的满足。
想战时重庆,咖啡被列为奢侈品,总务科长宴客,就只得采用“巴利茶”,这种茶用小麦焙成,因此饭后的节目,明明是咖啡,而端来的却是一碗布丁。一位美艳的女明星,在阔人广聚之间,一连吃下两杯咖啡,这件事立刻遭到报纸的非议,认为“与具奢也,消俭!”对她的“过分需要刺激”,加以难堪的指责。咖啡不久就遭到查禁,在那些有名的咖啡馆中,绅士与闺秀改用了枣子茶,欲啜时眉头微皱,因为那里面放有“节约”的薄荷。
这位重庆客如今吃到真正的咖啡,便觉得八年抗战不算白费,异国情调可傲同乡,对上海表示无上的钦崇。
他用满意的眼光观看座客,一个满面忧郁的人,无声地啜着“清咖啡”,(此点必须向上流社会人士注解:此咖啡不加金牛牌牛奶,可便宜一百至一百五十个华币。)不时对白脱土司投以憎恶的眼光,大约是一位胃口不好的诗人。一对身份不明的男女,喝着滋养而无毒的牛奶,谈笑甚欢,并不温柔缱绻。看光景,大约目前纵不制造“辟室××旅馆”的新闻,迟早亦必演出悲剧:男人纵身向楼下一跳,女人“误服”弟弟梯,终于落入了不得的新闻记者手中。
一个三轮车夫,急如旋风,跳下车来。一口气饮下两杯青咖啡,太苦,便手指头挑起一点果酱,塞进大嘴中,赞美一声:“美国货,邪气好!”然后随风而去——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失眠。
两个晚归的洋人,夹着他们心目中的“东方美人”,从摊前过身,像家长看小孩们办“姑姑筵”一样,发出咯咯的笑声。
一个过时的酒吧女郎,斜靠在附近的砖柱上,用低声哼出“泪洒相思带……”
重庆客啜了一口微苦的茶。一夜之间,他看见了聊倒洋场的诗人,又看见漂泊天涯的歌女……在夜凉如水的上海。
原载《世界晨报》,1946年
——摘自《咖啡文录》,上海大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