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畅销书《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40岁之前写回忆录是有风险的-LMLPHP

尽管在畅销书榜中从来不缺回忆录的身影,但《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仍然是现象级的:连续80周盘踞《纽约时报》非虚构类作品畅销榜首位,如今距离其出版已经两年多,仍位列前五名;英文版销量达400多万册,并已授权39种语言的译本;在当当图书畅销榜和京东最近30日图书畅销榜上均排名第一……             畅销的首要推手是作者的传奇经历:塔拉·韦斯特弗,出生于美国爱达荷州一个信仰极端的摩门教家庭,有一个专横躁郁的父亲,一个软弱蒙昧的母亲,还有偏执暴戾的兄长;成长在一个油污遍地的废料场,从小被起重机和切割工具搞得遍体鳞伤。她在17岁之前从未踏入学校半步,没听说过“大屠杀”、甚至不知道上完厕所需要洗手,却在之后的十余年间相继成为杨百翰大学最优秀本科毕业生、荣获盖茨剑桥奖学金、在剑桥大学读完硕士、赴哈佛大学访学、拿到剑桥大学博士学位。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正是这个85后女孩的回忆录。有人说这是一个让人热血沸腾的励志鸡汤:“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无知女孩”一路走进了剑桥和哈佛,那么,赢在了起跑线的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成功?有人说这是一个让人泪流满面的心酸故事:韦斯特弗30多年经历的坎坷超过了大多数人的一生,但在她的叙述中,没有声嘶力竭的怒吼,近乎麻木的冷静与冷漠反倒激起人们对她成长创伤更加深切的同情。还有人说这是一个有关原生家庭影响的最佳例证,让同样具有童年阴影的读者感同身受;这是一个有关知识改变命运的最佳诠释,令教育的意义不言自明。             韦斯特弗无疑是个聪明的写手。单单把“美国的落后山村”“摩门教”“剑桥博士”放在一起,已足以吸引眼球,更不要说她又融入了“原教旨主义”“性别歧视”“藏匿枪支”“公共教育”“医疗”等在美国持续的话题。韦斯特弗一面为自己贴满了传奇的标签,一面反复强调自己所言的一字一句皆非虚构,用离奇与真实形成的巨大张力不断满足又不断强化人们的猎奇心和窥视欲。            然而,作为一部公开出版、面向万千读者的回忆录,而不是一本流水账式的私人日记,《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却是不充分的。  回忆录是一种存疑的片面写作。同是以非虚构的方式进行自我书写,回忆录与自传没有本质的差别,细微的不同只体现在自传更注重有始有终的线性发展,更专注于讲述“自我”塑造的全过程,而回忆录取材于记忆、特别是对作者产生重要影响的事件的记忆,且更加关注“别人”在事件中扮演的角色。这就导致回忆录的主观选择性更强,连贯和完整性相对较弱,自我剖析的深度与广度不及自传。然而,无论哪种方式,自我书写亦具有其它文体无法替代的价值,这不仅仅在于它是一个真实个体对自我成长的回顾、对过往真相的还原,更在于回顾与还原过程中所生发的对成长的反思、对过往的阐释,从而使读者在反观自身时有所启迪、在理解某种抽象的历史与文化时有所参照、在接受某个习焉不察的概念时有所警惕。

反观韦斯特弗的写作:她一再突显自己的摩门教出身,却又一再弱化摩门教的独特性:她反复提及父亲为世界末日做准备的执念,却从未解释它是摩门教教义中怎样一个重要信条;她写到在杨百翰大学读书期间,与当地教堂主教的多次接触,却从未说明在摩门教中,“主教”承担着怎样非同寻常的职责。于是,人们在惊叹“大开眼界”的同时依然不明就里。她坚称是教育让自己改头换面,却不愿详述教育的过程与细节:她用波澜不惊的口吻描述自己从一个看不懂方程式符号、认不出答题卡的无知少女到顺利通过了美国大学入学考试,却只是简单归结于自己偷偷的自学;她用蜻蜓点水的篇幅讲述自己从一个不知“黑鬼”一词带有强烈种族歧视色彩的落后本科生,两年后写出了令剑桥大学的知名历史学教授称之为“读过的最好的论文之一”,却只是对自己曾努力多读书多思考一带而过。于是,人们在感慨“天才智商”“望尘莫及”的同时依然无从借鉴学习。

评畅销书《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40岁之前写回忆录是有风险的-LMLPHP

在西方世界,从古典时期的自我辩解书到中世纪的宗教忏悔录,从文艺复兴之后的个人奇遇记到浪漫主义时期的情感回忆集,重要人物的自我书写为学界和大众管窥历史的发展、文明的演变提供了一种颇具参考意义的资源。近些年,在人人可以表达自我的多媒体时代,自我书写不再只是功成名就人士的特权,而呈现出大众化的趋势。在不少欧美高校开设的艺术硕士(MFA)项目中,自传和回忆录写作甚至成为了一种培养方向。自我书写的角度不一而足,但最受普通读者青睐的莫过于“从一无所有到声名显赫”的个人奋斗故事:卑微的出身——凄惨的童年——不屈的抗争和不懈的努力——出众的成就。这简直与成长小说的叙事如出一辙,却显然更具吸引力,因为相比精心炮制的虚构,难以置信的真实往往更显戏剧性。

除了真实的荒诞产生的巨大冲击力和感染力,《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本可以为我们带来更多。除了告诉我们她的父母从来不送七个孩子上学,韦斯特弗还可以更客观地分析家庭教育所发挥的作用、更理性地解释为何这样的家庭可以出现三个博士;除了告诉我们她在大学之前没有接触过 “《圣经》《摩门经》以及约瑟夫·史密斯和杨百翰的演讲”之外的文本,韦斯特弗还可以更清晰地梳理这些文本为她日后的阅读和写作奠定了怎样的基础;除了告诉我们无论车祸、烧伤、爆炸,她的家人都拒绝到医院就医,却总能奇迹般地靠母亲的玄学治疗转危为安,韦斯特弗还可以更辩证地剖析用草药制作的精油和酊剂是否真的具备现代医学无法实现的疗效。如果她把剑桥硕士博士仅仅视为“虚空的学位”,那么理性的认知、批判性的思维、科学的辩证逻辑才应该是教育给予她的最大财富,也是这本回忆录的读者理应收获的启发与新知。

“过去是一个幽灵,虚无缥缈,没什么影响力。只有未来才有分量”,韦斯特弗如是说。然而,如果说“过去”已被她彻底否定与解构、“现在”只充斥着黑暗的回忆与伤疤的袒露,那么“未来”,除了逃离爱达荷的大山,还会有什么?韦斯特弗用三分之二的篇幅历数父亲的偏执、母亲的顺从、哥哥的暴力、自己的孤立无助,从剩下的三分之一宣告自己改变思想的决心、讲述重塑自我的努力、描绘看到世界如此广阔的错愕,却不曾告诉我们除了与家庭决裂的勇气和力量,教育为她打开的新世界、帮她创造的新自我还能为别人带来什么,哪怕这个“别人”只是自己的家人。

05-13 0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