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油画)丁孟芳
在芬兰女子萨拉主持的《北欧创意厨房》里,米竟然是被当做馅饼的填料来制作的。这是她老祖母传下的秘方:向米里倒入水,再加上大块黄油和迷迭香等香料,煮成一锅热粥,然后摊在掺了蓝莓的饼皮上,放入烤箱烤二十分钟,就成了。看来这种以米粥作馅料而非主食的糕点在北欧颇受欢迎,因为萨拉是小心翼翼将其装入精美的盒子,准备寄给她在纽约的北欧朋友。
作家余斌也说过,米在西方并不充当主食的角色。记得十多年前看过一篇文章,作者是一名杂志社记者,被一家西餐厅请去饕餮。菜品里有一杯米,米里还插着樱桃。显然这是把米当做了蔬菜水果一类的副食。英国BBC出品的《里克·斯坦的地中海美食之旅》中有一集,主持人斯坦来到了连接东西方文化走廊的西班牙,看到路边绿油油的水稻,感到很惊讶,还下车折了一束,捻开来把稻米放在手心里,连声感叹着在东方竟有那么多人靠这种陌生的植物为主食,而且一吃就是好几千年。
美国国家地理频道有一档美食节目《厨师夫妻好拍档》,内涵也是一张世界人文地图。譬如,有一期的主持人是一对以色列中年夫妻。他们来自地中海地区,所以在他们手下,就神奇地变化出一道道具有典型中东风味和浓郁历史气息的美食来。最富代表性的,是二人合作了一道“玫瑰石榴鸡翅”。
将鸡翅裹上孜然、姜黄粉等中东地区人民喜爱的调料后,隆重地加入粉红色石榴糖浆,还有一些煮熟的玫瑰花瓣,一起放在锅中缓缓地煎。这石榴与玫瑰的搭配,在地中海地区的人文地图上大约是要画惊叹号的!女主人公一再骄傲地说,玫瑰在中东饮食风俗中是非常普遍的,人们都喜欢拿它来调香氛。煮熟的玫瑰有股淡淡的甜味,很好吃。
她还特别强调,如若没有玫瑰,用接骨木花也是可行的。这道菜出锅后,切记要再撒上一些鲜红的石榴籽,才色香味俱全。最要紧的,是这里石榴玫瑰的搭配所包含的历史人文意义。
之前我只知道西亚、北非一带人民很喜欢吃石榴,却并不清楚他们对玫瑰也如此情有独钟。而且这条石榴玫瑰的人文路线,在世界地图上居然流传得非常广泛。它一路向东,在BBC另一档热播节目《轻松烹饪印度美食》里,印度次大陆的人民竟也钟爱石榴玫瑰糖浆。他们不沏茶,而是如我国唐代人般把茶水烹得滚烫,然后将一整瓶石榴玫瑰糖浆倒入茶中,为其增添一抹诱人的粉红。
还不止于此。在美国人拍摄的《艾斯利的烧烤圣经》里,来自加勒比海岛国牙买加的黑人艾斯利,在按妈妈传授的食谱调制的甘蔗鸡尾酒里,也放进了许多粉红色的石榴糖浆!看来这石榴糖浆,过去被我深深地小看了!它连接起的,是一张广袤的自地中海、南亚次大陆至中美洲广大地区的历史人文地图。随着千百年来人民的熙来攘往,它的起源,似乎逐渐神秘地被模糊化了,只以一个粉红色的鲜丽成果,开遍了世界各地。
以玫瑰石榴糖浆来调味,应该是地中海人民的首创,以后逐渐传向东方。而关于玫瑰的原产地,就有不同说法了,一种说法是中国,还有说可能是波斯北部、里海一带。如果后一种可信,那么地中海居民爱玫瑰石榴糖浆就是顺理成章的了,而如果原产中国,那它实际上就走了一条从东到西,再调转方向,迢迢向东的人文地图的传播路线。
至于玫瑰在中国的食用历史,我曾读过电影《五朵金花》的编剧之一赵季康的薄薄小书《吃遍天下——神州美食地图》。云南是季康的第二故乡,她把云南人嗜吃鲜花的饮食传统叙述得栩栩如生令人神往,游子复杂深挚的思乡之情是悄然寄托在这些千娇百媚的花朵上的。其中就详细叙述了云南人对鲜玫瑰的种种做法。
而中央电视台《味道》栏目也专门拍摄过盛产鲜玫瑰切花的云南人巧手制作美味玫瑰花饼的详细过程:和面为皮,中间充以饴糖、玫瑰等果料,再烘焙而成。
其实,中国北方人也是爱吃玫瑰的。赵珩在《北京糕点的今昔》中云:“北京的点心铺最讲究的就是精工细作,工序、选料都不马虎。就以玫瑰饼而言,正明斋的鲜玫瑰花必在仲春精选京西妙峰山的玫瑰,绝不用他处或陈年的干玫瑰充之。”
看来,中西文化交流这个大题目,在小小的玫瑰上,真可以做很多篇大文章。
至于中东夫妻提到的如若没有玫瑰,可用接骨木花代替调节菜品的香氛,就是又一个有人文地图趣味的大主题了。这对以色列厨师夫妻移居伦敦,做菜大胆创新、风味鲜明,融合了地中海各国特色。因为地中海盛产柠檬,所以那位妻子又做了一道柠檬接骨木花冰糕。除了柠檬,还用到接骨木花露。
接骨木花
接骨木花的英文名很有意思,叫Elder Flower。它是欧洲常见的高大林荫树木所生长的花朵,带有麝香葡萄优雅的甜香味,最重要的是对欧洲人来说它居然还是一种趋吉避凶的植物。
我对这种陌生的西方花朵的兴趣,则是在观看BBC制作的另一档当家节目《食材花园》时就产生了的。那个居住在伦敦,如大文豪苏轼般种菜不到半亩,而终年饱食味含土膏、气饱风露,虽粱肉不及的新鲜蔬菜,甚至有本事把街心公园里的野李子熬汁烘制成果丹皮的园艺师爱丽丝·富勒,是个富有创造性的女人。她就曾和几个有同好的朋友去街心公园采摘芬芳的接骨木花来酿酒。这种以花入酒的做法,让我想到《红楼梦》里林黛玉在吃完螃蟹后喝的用合欢花浸的白酒;还有电视剧《长恨歌》中,王琦瑶住在邬桥的外婆招待程先生喝的用青梅浸的绍酒。而西方人做花酒,则多用烈性酒,但用的不是中华诗情画意的老酒,而是凶巴巴的伏特加。
在这个节目里,我特别注意到爱丽丝在摘接骨木花时,动作轻柔,极似中国云南农民采摘玫瑰时的手势。她从不碰花蒂。采玫瑰不碰花蒂,是因为有刺,而采接骨木花不碰花蒂,爱丽丝特别嘱咐观众说,因为接骨木花蒂有毒。
一行人将一大捧白色的接骨木花带回家,放进容器,加入烈性伏特加酒和许多黄砂糖,密闭静置两周,就可举杯微醺了。味道似乎不坏,因为有朋友在酒会上嚷嚷着要再来一点!
他们是用接骨木花“吊”伏特加酒来喝。说到这个“吊”字,让我把中西方文化联系起来了。从清末到民国,北京海淀靠近燕京、清华的小酒馆专营一道海淀莲花白,就是用玉泉山灌溉的荷花浸在白酒里“吊”出来的,据说是西山一绝,和同仁堂绿茵陈齐名。
这接骨木花露,却不知是怎么吊出来的,应该没有酒精助力,因为它是用来制作冰糕的,不会含酒精,所以也可能用的是其他蒸馏法子。
朝鲜蓟
那对以色列夫妇还做了一道朝鲜蓟烤小鸡,也引起了我的兴趣。朝鲜蓟,英文名artichokes。旅美作家李黎多年前在《万象》上发表文章,说钱锺书先生丢失的第二部小说《百合心》,书名指的就是朝鲜蓟。它是一种有绒刺的植物,去掉外皮后要一层层地剥下来,看上去和百合的确很相似。地中海地区的人民似乎很爱它。澳大利亚的一个影视节目,专门拍摄各国移民的日常饮食,有一集拍到一个塞浦路斯裔人家,对处理朝鲜蓟的庄重态度简直有仪式感。他们做朝鲜蓟的方法和以色列夫妇一样,去皮切成小块,和土豆块一起铺在大盘子里,洒上橄榄油和盐,放进烤箱烤二三十分钟。至于朝鲜蓟的味道如何呢?不同节目里的主人公皆尽情称赞:“好味!”
接骨木花这个名字,以及它温馨的香气、独特的柔曼,都让我无由地想起许多小说散文中充满深情地描写过的,云南漫山遍野的木香花来。而且接骨木花和木香花的花型也很像,都是小小的花朵,洁白繁复,有淡淡的香气。
在宗璞先生的短篇小说《长相思》里,在1940年代美丽的昆明,歌吹弦诵的西南联大,春天的早晨,洁白如堆雪的木香花见证了一个历史系女生对一个物理系男生长达四十年的痴恋。无独有偶,抗战时期同在昆明的汪曾祺先生也诗情画意地描写过这种花:
酒店院子里有一架大木香花。昆明木香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但是这样大的木香却不多见。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严严的。密匝匝的细碎的绿叶,数不清的半开的白花和饱涨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我们走不了,就这样一直坐到午后。四十年后,我还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写了一首诗:
莲花池外少行人,
野店苔痕一寸深。
浊酒一杯天过午,
木香花湿雨沉沉。
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严严的,密匝匝的细碎的绿叶,数不清的半开的白花和饱涨的花骨朵,和安徒生笔下花儿开得如此茂盛的绿色的接骨木花丛真有一种审美上的契合!
而据顾元庆《茶谱》记载,木香居然还能像茉莉、珠兰那般窨制绿茶呢。
今天,这种曾经开满田间地头的清丽花朵在云南也已难觅仙踪了,而它在我心头承载的那种既美丽又凄凉的人文意义,也仿佛欧洲人心中举足轻重,代表着神圣与纯洁,还能酿出神奇美酒的接骨木花。我固执而无厘头地认为,西方的接骨木花与中国云南的木香花,它们在根源上一定有些山长水远的关系。就像那一朵美丽的玫瑰,长长久久地跨越了东方与西方,因与果,都氤氲于那芬芳的香气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