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东新区周浦旗杆村顾宅(寿幼森拍摄)
几百年前,“江南特色民居——上海绞圈房”在上海滩悄然诞生。也许是它的“父母”过于粗心,忘了给孩子起个名字,致使它成了无人问津的“弃婴”。岁月流逝,这个“弃婴”成了年事已高的老妪。然而,大部分上海人至今仍然不识绞圈房。它在建筑史上从未出现过,专业教科书中也不见其踪影。虽然影像资料中显示它确实存在着,而且还曾在上海滩几乎一统天下,但它仍未赢得人们的重视。
七年前的2013年2月1日,当我从媒体上看到上海作家褚半农撰写的题为“绞圈房子”的文章时,大吃一惊。作为上海的建筑师,我竟然从未听说过上海有这样的合院民居建筑!
此后,我每天趴在电脑前,在卫星图中寻找这些长得很像乐高模块的米斗状的绞圈房,然后时常驱车实地勘探。我认定了这一探寻方式,决心在上海农村找个遍,看看还“存活”着多少绞圈房。
在航头镇的意外发现: 二层绞圈房
一天,听说航头镇傅雷的故居曾是一个绞圈房,我立即驱车前往。但村头老伯说,因为资金问题,傅雷故居未能全部修复。“不过,马路(下盐路)对面有一个双楼村,那里有一些绞圈房。”莫非“柳暗花明又一村”?我赶紧前往。
双楼村曾是一个绞圈房的聚落,有许多大的绞圈房。据村民回忆,他们曾在这些大绞圈房里开会。但不知什么原因,如今这儿一个完整的四合院绞圈房也看不见了。
当我再度失望时,一位村民带我们去看了一个大户人家的二层绞圈房。这仅是一个破残的大宅门,仪门非常高大,幸亏两侧厢房还在,正厅却只剩几根木梁。然而,木梁上精美的雕刻图案着实让我惊喜——这确是曾经的大户人家的大宅门。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二层的绞圈房,破残外露的穿斗式木结构正是我后来研究过程中三维建模的依据,它证明上海绞圈房不仅有一层,也有二层,各种各样的绞圈房组成一个大家族——这才是绞圈房的真面貌。
在艾家宅,终于看清双绞圈房
我曾经前往浦东合庆镇双桥路999号陶长青宅参观,那是一座非常完整的双绞圈房,结果被拒之门外。因为,如今的陶宅已修缮一新,属于某商务酒店的一部分,不对外开放。我只能隔着铁栏杆,把照相机伸进去,马马虎虎拍了几张照片。
在卫星地图上,很容易就发现艾家宅的双绞圈房。资料显示,艾家宅地处张江镇中心村养正宅61-62号。然而,我顺着门牌号码来回反复寻找,就是找不到61-62号。周围环境非常静谧,也找不到一个可问路的人。
明明在卫星图中标得清清楚楚,怎么就此消失了呢?会不会在前面的一大片林子里?于是,我斗胆穿过那片树林,哇!眼前一亮,一个漂亮的双绞圈呈现在眼前,我终于亲眼看清双绞圈房的面貌,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座艾家宅后来经常出现在我写的论文、通讯稿件和书里。
▲张江镇中心村养正宅61-62号艾家宅
在寻找绞圈房期间,碰到热情的村民指路引导,意外的惊喜也时常发生。
一次去周浦,计划寻找两个绞圈房,其中之一是旗杆村平桥512号顾梦生宅。善良的顾老伯告诉我们,平桥新宅路472号还有一个张宅也是不错的绞圈房。到瓦南村陆弄261号时,村民又告知,陆弄372号还有一个绞圈房。
还有一次,在召稼楼寻访梅园时,被告知附近还有一个三合院绞圈房宁俭堂……
我曾多次被淳朴和热情的村民所感动。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没有他们的帮助,我很难以一己之力完成这个“把上海农村绞圈房找个遍”的“宏伟”目标。
冈身是上海不同类型民居布局的分界线
自东向西的农村摸排继续进行,一层四合院绞圈房已找到20多个,还找到不少一层和二层的三合院绞圈房。但是,又出了状况,突然发现向西的搜寻进程受到阻碍,在七宝镇以西处,例如泗泾、松江、青浦、练塘……卫星图上再也找不到绞圈房。地毯式的搜寻卡壳了。
上海历史博物馆的修缮终于结束并重新开放,我原本只想看一下近代馆,不料一进古代馆就看到一个很大的沙盘,正在动态演示着上海的地壳变化。
我原本不知,古代上海有一条自北向南的沙堤,把那时的上海分成东西两部分。这条沙堤在考古界被称为“冈身”,是由海浪冲刷海岸后沉积的泥土和贝壳堆积而成,堆积的时间大约3000多年。冈身东面是大海,它距海平面有两米的高差;冈身以西是一块福地,不受海水侵扰,当今上海的青浦、松江、金山和小部分闵行即坐落于此,它们的成陆时间早于上海浦东等地区至少1000年以上。也就是说,时间上出现了断代,于是,民居发展的继承也必然发生断层。
我隐约觉得,这和绞圈房有某种关联。回家路上,脑子里突然蹦出许多念头,冈身以西地域范围内的方言都有苏州口音,属于吴语;冈身以东地域大部分是浦东口音,冈身以东、吴淞江以北的嘉定和宝山又是苏州口音了。口音是否和民居的分类相吻合?七宝镇人讲吴语,它在冈身以西还是以东?
赶紧翻阅冈身的相关资料,果然!七宝镇坐落在冈身上。怪不得七宝镇以西再也找不到绞圈房。后来,在松江、青浦和金山,我找到类似庑殿顶的农村合院,当地村民称为落戗屋。
我终于明白,冈身是上海不同地域不同类型民居分布的分界线。
▲上海特殊的冈身地貌
问题还未完全解决,为什么冈身以东、吴淞江以北的嘉定和宝山又是苏州口音呢?它们的民居又有何特点?事实上,那里的农村全是绞圈房,而市镇上却是另一番景象。
我决心查个明白。以娄塘镇为例,深入探究,结果发现该地区的农村全是绞圈房,市镇却大部分是江南民居,嘉定和宝山同样如此。原来,它们在历史上一直受昆山和苏州平江府管辖,所以都是苏州口音,尽管地处冈身以东,仍然不是浦东口音。怪不得,和高桥镇高行镇的二层绞圈房民居类型完全不是一回事。
另一重要发现也是在偶然得知到。一次,我看卫星图时,突然意识到松江的秀南街上许多带“洞”的民居,和绞圈房的“洞”,很不一样。放大打印出来细看,原来绞圈房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三面或四面的屋顶都是双坡绞接,而松江秀南街的民居左右两侧的厢房是单坡屋顶的,难道这就是江南民居和绞圈房的差异吗?
再看苏州山塘街,也是这样的单坡。为了坐实这个发现,我把枫泾、泗泾、练塘,以及无锡、黎里、南浔、乌镇等著名的江南市镇民居的卫星图和用无人机拍摄照片来比对一下,结果证明这个结论是正确的。最近,我又对上海老城地区用无人机低空拍摄扫描一遍,也证明这个区域里主要是绞圈房和石库门,几乎不存在江南民居。
上海市中心也曾有绞圈房聚落
我在福州路书店买到一本《老上海百业指南》,书中四册图纸画得十分精美和清晰,是1947年测绘的老上海每家每户的地图。
我幼时居住在安福路,常到马路对面的本地大房子里玩耍,那儿有很大的院子,其实就是绞圈房的“庭心”。我的一位初中同学住在附近另一座本地房里,也有一个大院子。《老上海百业指南》里的图纸使我浮想联翩,会不会这也是老上海的绞圈房聚落?果然,《老上海百业指南》里的行号路图把这些四合院绞圈房分毫不差地绘制了下来。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老上海的所有绞圈房,我都可以依赖它全部找个遍了。
于是,我每天在四大本行号路图中寻找绞圈房。其中,华山路丁香花园对面有一个非常完整的绞圈房聚落,在行号路图中极其规整地绘制了该聚落里的所有三合院绞圈房、四合院绞圈房、多进三合院绞圈房和联排四合院绞圈房等。这张图说明上海绞圈房的多样性,尽管在乡村,村民习惯把四合院称为绞圈房,但这并不能代表上海绞圈房真正的全貌。
▲四大本行号路图中华山路的绞圈房聚落
后来,我从天地图上海V3.2版1948年的航拍资料中也获得大量信息,都证明了这一点,即不论农村还是城市,甚至所谓法租界“上只角”的安福路、华山路、五原路、淮海西路等,都曾有绞圈房的聚落存在,这些聚落都表现出了绞圈房的多样性。这个客观存在的事实,是我对绞圈房定义和分类的依据。
绞圈房与石库门的关系
在五年考查和探寻的基础上,我撰写成《民居钩沉:上海绞圈房探赜》一书。
▲《民居钩沉:上海绞圈房探赜》,徐大纬、万全林著,上海文化出版社
本书毫无保留地分享了苦苦寻觅到的26个标准四合院绞圈房和38个景点绞圈房;提供了很难看到的70多年前的上海航拍照片资料,可帮助读者对上海绞圈房的基本特征有一个较完整的了解。
本书明确了绞圈房的定义、特征、分类和分布以及它和“石库门”的关系。“石库门”是上海滩的另一种民居,到底起源于江南民居还是绞圈房?建筑界对石库门前身的寻找和研究进行了多年,其间争议不断。本书凭借深度发掘的资料,以事实为依据予以论述,对绞圈房各种常见误解,对绞圈房与江南民居、石库门究竟有何异同、有何关联等问题,都作了专业而深入浅出的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