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识得一种草药时,大约四五岁。外公牵着我的手去田间溜达。那时我们宅前宅后都是田,大片的田是公社的,小片零星的菜田则是各家自留地。我和外公行走在田埂,小径上野花野草蓬勃生长。
外公俯身拾起一棵草,又接连拔起这同一种草。这种草叶子像一柄柄摊开的调羹似的贴着地皮长,中间竖着一茎,地上到处见。我问外公这是什么呀?外公告诉我,此地称打官司草,但它正式的名字叫车前草,可以当药用,他要采回去派用场。
我对散落在野地里、沟渠边、河滩上的一些野花野草,有了探究的兴趣。外公见我好问,以后又教我识得了一些眼前常见的花草。比如菖蒲、艾蓬、脱力草、蒲公英、益母草,还有开着小红花的酢浆草、名字有点好玩的鹅不食草。河滩上有一种植物,结出来的籽,小孩子常采摘下来当木珠子玩,原来这就是被现代人都认为好处多多的薏米,等等等等。外公说不要小看这些野草野花啊,虽说长得赖贱,常常让走路人脚底踏来踏去,但他们大多是药草,各有各的用场啊。外公又说,这就跟人一样,看看周围那些平平常常的木匠、铁匠、篾匠、鞋匠,还有箍桶的、补碗的、修伞的、弹棉花的,他们都各有各的本事呢。
终于有一回,我见识到了一种药草的本事。我们村上有个凶婆婆,经常虐待童养媳出身的儿媳。有一天午后这位儿媳手里携着一把锄头,慢吞吞来到我家天井里,见到外公刚叫了一声老先生,就抹起了眼泪。她向外公诉苦,说她昨天不知被什么虫叮咬了,脚背肿起一大块,上午公社田里刚刚收工到家,她的婆婆不让她歇一歇,还要她接着去自家田里除草,除完草脚痛得路也走不动了。外公看了看她肿起的脚背立马走出屋外,回转时手上捧了一大把蒲公英。外公把几颗蒲公英捣烂成一团菜泥样,再往里面掺了一点陈醋,然后就把这团草泥敷在她脚背上,用一块布裹住,余下的蒲公英让她带回去煎汤喝。第二天这位妇人又上门来,这回眉眼舒展开来了,她是来向外公道谢的,我们看到了她脚背上的肿已消退了下去。
外公在我们村里很有点名望,因为他有文化,懂中医,会研制一些方药,无偿供乡人用。那时我们周围少医院,村上大多是农户,大家有了小毛小病一般都不去医院,扛不住了就弄几副草药吃吃,因此常有村人来我们家讨药,也有外村陌生人上门来问医求药。
家里有许多瓶瓶罐罐和大大小小的甏,里面都盛放着外公收集的药材及研制好的一些成药。母亲告诉我,做药是非常辛苦的,每一味药材的收集清洗晾晒炮制,一道道工序非常麻烦,要花大功夫,有的几蒸几晒磨成粉后还要和上蜜封上蜡,所以这些药都是外公体力还吃得消时做成的,放在密封罐和石灰甏里是能保存好多年不坏的。
我懂事时,外公已是八旬老人了,自然是不再这么辛苦劳作了,但我家屋子廊檐下,一排排的竹钩上总晾着一些等着晒干或阴干的药草。这些药草都是乡间田野里常见的,外公常要收集一些,有些药草要等干透了以后用上疗效才大。家人吃了鸡和鱼留下来的鸡胗皮、乌贼骨、黄鱼石等,外公也会当宝贝样收集起来。后来我才晓得,鸡胗皮又称鸡内金,是帮助消化的良药;乌贼骨又叫海螵蛸,磨成粉,洒在创伤血口处立刻能止住血;黄鱼头里两块洁白的小石头叫黄鱼耳石,也能治疗人的多种毛病。
平时家里吃完水果后,要丢弃的一些果壳皮,家里也会收集起来,这也都是有用的。橘子皮晒干了变成陈皮,多放几年更好,吃了可以开胃通气。石榴皮苦涩,可以治疗慢性腹泻。柿子蒂用来治疗打嗝很灵验。菱角的壳泡水喝可以解暑气。
我家门前屋后,前院后院,种了不少树木和花草。每一种树木花草,外公都能说得出他们各自的名堂来。我日日在外公身边,耳濡目染,也渐渐知道了一些花草的好处。比如:桑树一身是宝,桑葚吃了能补血,冬桑叶煮水喝可以治疗风热引起的红眼睛及咳嗽,桑树枝煎汤服能治疗风湿病。最普通的杨柳树,不管树叶树枝树皮树根,也都各有用处,小孩子得了腮腺炎,用树叶捣烂了,敷在鼓起的面颊上,这毛病就好得快。我小时候常发荨麻疹,大人用樟树叶泡水给我洗浴,不一会儿就好了。紫槿树的叶子采摘下来揉碎了洗头,洗完后头发非常柔顺光滑。
再比如:月季花瓣敷在受伤处能活血止痛,栀子花泡水喝清火消口疮。牵牛花的籽有两个奇怪的名字,黑的籽叫黑丑,白的籽叫白丑,它们有点毒性,但可以润肠通便,还可以用来杀肚子里的蛔虫,那时候小孩生蛔虫的很多。香气浓郁的蔷薇花,采摘下来晾干了,放在锅里熏蒸,出来的蒸馏水就是蔷薇露,喉咙发炎干哑饮几口挺管用。还有一种白天蔫头耷脑,到了傍晚才一下子精气神十足,齐齐开放的紫茉莉,我们也叫它夜茉莉。很多年后我读到汪曾祺的文章《晚饭花》,汪先生描绘的晚饭花——浓浓的绿,胭脂似的红,指的就是夜茉莉。它结出的籽像一粒滚圆的黑豆,外壳毛糙但很坚硬,把它砸碎了,里面却是一团雪白细腻的粉,可以用它来搽脸。听说有这样的用途,小小孩的我也偷偷对着镜子尝试过。
我们村有位长得很养眼的女子,打扮也有些特别,穿着斜襟衣衫,头发梳得溜滑,脑后鼓起一个发髻,上面插着一根玉簪子。她会候着时节到我家来采摘夜茉莉的籽,她弯下腰摘几粒,又抬起身,朝我们笑一笑,接着再弯下腰继续摘。摘好了从衣襟上取下插着的手绢,小心翼翼包好,脸上一副心满意足的笑容,临走连声道谢,如果外公在,她会向外公鞠个躬。现在想来,这不就是一幅美丽的画吗?我妈赞叹:九号娘子真是趣啊!“趣”是读音,我们乡间指人长得好看为“趣”。她家门牌是九号,大人们称她“九号娘子”。
我家自留地里,一年四季种有各式蔬菜。有的蔬菜也有药用,即人们常说的药食同源。蔬菜也是各有脾性的,有的菜性热,比如韭菜和草头,虽然鲜香能开胃,但也不可多食,多吃了容易上火,害眼病、有痔疮的人就要忌这口;有的寒凉如马兰头、枸杞头、芹菜、蓬蒿菜等,能滋阴明目泻火,但身体虚寒的人就要少吃;而有些菜性情非常温顺平和,比如青菜、花菜、卷心菜、黄芽菜等,不同体质的人都可以放心地吃。所以外公在世时,家里饭桌上的蔬菜也多是根据不同菜的食性,搭配好的,比如中午吃了韭菜大蒜洋葱等热性菜,晚上就要弄点芹菜、萝卜等清凉些的菜,以平衡食性。
我认了一些字后,看到外公房里很多的医药书,有时候忍不住好奇心,也会翻开来左看看右看看。有一次我问外公,“贝母”是不是宝贝妈妈呀?外公笑了起来,告诉我这是一味中药,他说有些中药的名称是不能光从字面上去理解的,比如说“牛膝”这味药,也并不是牛的膝盖。记得外公还跟我讲过“看麦娘”等草药的故事。看麦娘长在麦田里,样子和麦苗差不多,能治疗水痘、肝炎等病,它还有攻毒的作用,所以麦田里有看麦娘,麦苗不容易患虫害。但是农人除草时,都把它当害草除掉,认为它夹杂在麦苗里长,容易影响麦苗的长势。外公说其实叫它看麦娘是有道理的,它在麦田里伴着麦苗长,等到麦苗一点点往上窜高时,看麦娘就不长了,慢慢萎缩下去,把阳光雨露尽可能留给了麦苗,就像麦苗的奶娘一样,还是有仁义的呢。
我识了几种药草后,有一次在外面玩,就把看到的一种药草拔下来,塞了两口袋,到家掏出来交给外公。外公捋了捋山羊胡子笑着说,你也懂得帮外公做事啦,接着他就说,这些草你以后不要去拔了,外公去年晒干的还有不少呢,让这些草留在地里活过一秋也是好的。外公还教诲我说:天上地下的许多东西都给人带来了用场,它们对人是有情义的,我们要懂得爱惜它们,用它们时要有分寸,不能浪费糟蹋啊。
我八岁时外公去世了,如果从我懂事有记忆算起,他老人家也只陪了我三四年光景,但童年时的这段成长经历,对我一生的影响很大。我小时很希望自己以后能成为像外公一样有本事的人,最好是当一名悬壶济世的医生。然而命运之神往往会把愿意踏进这扇门的人抛向另一间屋,我年少时的志向终究是落空了。但是几十年来,我对中医的亲近感,却一直葆有。外公留下来的医药书,那些泛了黄的线装本,在不堪的岁月里统统被毁了。为了纪念,也为了学习,工作后我陆陆续续购置了一些中医典籍,闲暇时会翻看,一本《汤头歌》更是长置案头。去年九十多岁的老妈,咳嗽了好一段时间,服了些药也不见好。后来我根据古方,用了三味药,熬制成一款药糖,切成糖块,让她每日含在嘴里试试,想不到效果竟是不错。不久,老妈的咳嗽好了。妈表扬我说,你倒有点像外公了。
前几日,我去探望老母,妈边看电视边与我聊天,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告诉我说,外公在时,有一年村里闹鸡瘟,一家一家传过来,很快传到隔壁了,外公知道了,赶紧弄了草药拌在鸡食里喂鸡,结果我们家的鸡一只都没死。我问老妈,那是啥药草呢?老妈说她记不大清楚了,也许是打官司草吧?还是其他什么草?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的脑子里还时常出现外公的模样,有时做梦还会梦到老家的那些花草树木,醒来时仿佛空气里也弥漫着旧时光里花香草香的熟悉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