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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有大树,人谓之樗。”
庄子在《逍遥游》里反复提到过一些寿命几千岁不止的老树——楚之南的冥灵、上古的大椿,还有宋国的樗,但并没有提到过山东日照莒县的那棵“银杏王”。庄子是哲学家,人类中的智者,他反复提到树,是想借助这些树向人们讲一讲长与短、动与静、智与愚、生与死以及守固与自由的道理。
正当庄子著书立说传播万物生息、运行之道的时候,莒县浮来山上的那棵“银杏王”已活到2000岁。有一派考据者说,庄子本生于山东东明。果如此,庄子和那棵“银杏王”便是地地道道的老乡。对于知识广博的庄子来说,本应该知道那棵银杏树的存在。不提,大约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他真的没听说过。庄子自己也说过:“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鉴于那时交通和信息渠道落后,摸不着,够不到,没听说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另一种可能,庄子也知道这棵树的存在,但觉得比起其他更加古老的大树,浮来峰这棵银杏树,还很年轻,不值得一提。
不提就不提吧!树活到了这个份儿上,还需要在意什么呢?再者说,对于天下诸事,人有人的理解和看法,树有树的使命和态度,各行其道、各领天命便是。庄子讲完了人生的感悟和道理之后,便无可奈何地将自己的七尺之躯交付于泥土。又二千年,莒县浮来峰上的银杏树仍然无言地伫立于大海之滨,日照、初光之地。树无言,不等于没有言说,没有讲述,它自身的存在就是一种言说或叙事。四千多年的巨大篇幅,哪一个血肉之躯有机会有能力阅尽如此长卷?老子说:“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无言,无限言,就看你有没有领会和如何领会。
其实,此时、此季、此一百年或千年无言,也并不代表永远不会发声。据说,浮来山上的那棵老树,也有人听到过它发出声音。那年大旱,百里内河湖干涸,老银杏突然发出了声音,天地间充斥着类似巨兽鸣叫的低沉吼声。叫声持续了一个昼夜,惊恐万状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运水浇灌才让老银杏止息了悲鸣。
我见到浮来山上的老银杏时,正是夏季,它张开巨大的绿色伞盖默立于定林寺之侧,确切地说是定林寺默立于古树之侧。虽说定林寺是声名远播的“千年古刹”,但从建立到今天满打满算也不过1500多年的历史,与那棵古老的银杏树比,也是地地道道的后生。至于周遭的刘勰校经楼、千年古观朝阳观、世界之最檀根王、文心亭、卧龙泉、莒子墓等等,就更不在话下了。
关于各种动物、植物和人类的生生灭灭,关于生命的种种劳碌、冲突和争竞,种种不甘与挣扎,种种快乐与苦楚、希冀与绝望,老树已站在那里默默地看了几千年,统统都记在心里。不仅记在心里,而且以一种人类永远也无法明白的方式融进了自己的生命。如今的银杏树早已不是人类观念里那棵无思、无想、无为的单纯植物。四千多年来绕树而转的那些生灵,殒灭的肉身和不灭的精神,都已经成为老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成分或元素,蕴藏于它的每一片叶子、每一颗子实、每一个枝丫、每一寸肌肤和每一圈年轮。
熙熙攘攘的人流从各地、各处聚集到老树跟前,到它的伞盖下享受一刻的阴凉;隔着围栏以手触摸它突出地面的虬根;或在它的围栏上系一条红丝带,把自己在人世间难了的心愿或未达的诉求交托给它,希望它能认真体察并通过一种神秘的方式暗暗相助。在从前那些更加随意的年代,人们还能以更近的距离和更随意的方式接近老树,便有很多人试图以自己的手臂丈量老树的胸怀。结果,好事者总是兴高采烈地张开手臂,煞有介事地丈量,郑重其事地宣告,然后,一个永远不会准确的数字,很快被后来者矢口否认。有些人感到很委屈或很疑惑,他们并不承认自己所犯的错误,不知道自己是在以短暂量度恒久,以有限量度无限,以不变量度变化,更不愿意承认是在以速死之躯量度不朽的生命。
4000岁比80岁,那是50倍之差。假设老树只有一天的寿命,人类则仅仅拥有半个小时还不到。倾尽一生也仅仅在老树的一天里占据短短的28.8分钟,一个野心勃勃的生命就无声地寂灭了,而那树仍将没有限期地站立下去。人类在老树前的种种表现,不由得让我想起朝生暮死的蜉蝣。假如有人正在床上贪一晌酣睡,恰有一只蜉蝣诞生;其间,它也曾来人的身边飞翔和停落,也曾为寻找食物奔波数遭,也曾为传宗接代寻得佳偶……正当它自以为认真地过完一生,隆重地告别世界时,那人悄然醒来,打了一个哈欠,并没有发觉曾有一只蜉蝣存在。
然而,老树却是不睡的,十万叶片每一片都是它的眼、耳和心,即便有一些稍事休息,另一些也是警醒着的。它记得住经历过的一切事物,风雨、雷电、霜雪、阳光和生物界无数的生死、繁荣与衰败以及人世间数不尽的悲欢和冷暖……当有人来向它虔诚祈求走出人生困厄之道,它并非无动于衷,只是稍微迟疑,那些困厄以及遭受困厄的生命即已烟消云散,就如人类之于蜉蝣,即便真想帮一帮那些短命的生灵,有时也未必能来得及。
老树稳稳地站立在大地之上,寸步不移,便已趟过了4000年漫长的岁月之河。老树的存在,让我深刻地质疑人类对生命形式的判断,高贵与深奥,卑微与肤浅到底应该依据什么标准?看那飞鸟,天南地北地奔波、迁徙,忙于飞翔,飞翔,再飞翔,却不知生命的长度是用时间而不是里程来计算的。看那有翅而无骨的昆虫,虽动辄展翅却总难致远,一奋一二丈,再奋一二里,奋尽全身之力终究没有逃出老树的眺望,又总在无知无觉中颓然而死。再看那四足的猕猴、狐、鼠之类,树上树下、树左树右地奔突缠绕,临终也不能明了自己应得之数和应领之命究竟几何。算来,也只有两足的人类之中还有一些窥破天机的智者,在经历了一切虚妄、徒劳之后,能够静静地坐下来,倾听这老树、这大地、这宇宙的无言之言,无声之声。
坐在刘勰校经楼前的台阶上,看斜阳余晖洒在“银杏王”巨大的伞盖之上,万千叶片纷纷发出祥和、明亮的微笑。那微笑却不是我们所理解的快乐,但很难猜测其中的奥义。光,跳跃着、弥漫着,呈液态状,从天空泼洒下来,一接触银杏叶片马上向四处迸溅开来,其中有一些便顺着叶片的缝隙流淌到了地上、树干上,形成了一块块、一汪汪明亮的光斑。不知道何年何月,老树的主干旁和褐色的枝丫上,又生出了手臂粗的新枝干。看上去很像苍老的肢体又焕发了青春,也像以自己的身躯为本,又滋养出新一代生命。
就这样,我背靠一座有着千年历史的古代建筑,面对一棵可以傲视一切生命的树中王者,消磨了一个完整的黄昏。待要起身离去时,突然感觉到了异常的艰难和沉重,似乎自己也和面前的老树以及刘勰的雕像一样,生出了具体的或抽象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