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华兹华斯诞辰250周年,本应是一个很重要的纪念时刻,但是全球范围的疫情打乱了很多计划。前不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上海公司和思南书局诗歌书店联合主办了一场主题为“华兹华斯的欢乐与治愈”的经典诵读会。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一套“文学纪念碑”丛书,编号036的这部作品就叫《威廉·华兹华斯传》,是“文学纪念碑”丛书的子丛书“浪漫星云”的第一本。这次活动的嘉宾请来了中山大学英语系的朱玉老师,她是华兹华斯研究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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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诵读会活动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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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华兹华斯传》

【英】斯蒂芬·吉尔著 朱 玉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华兹华斯曾在历史动荡的时刻写过一首十四行诗,他在诗中呼唤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大诗人弥尔顿:“弥尔顿,你应该在出现在这个时代。”上半年疫情很严重的时候,我常常想起这句诗,只是改成了“华兹华斯,你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不仅是因为早在两百多年前,诗人就对我们的社会环境和生活状态给出警示,而且也因为,他的诗蕴含着欢乐和治愈的力量。

“瞬间”(spot of time)是华兹华斯重要的诗学概念,指的是“生命中某次具体而完整的经历就像时间线条上的点,虽平凡而短暂,却包含着丰富的内涵和意义,成为日后回忆的对象,乃至能辅助精神的康复。……此类瞬间的意义在相当程度上是主观赋予的,因此它们也印证了心灵的创造力”。这些瞬间不仅是他的情感基础,也是塑造其个人身份的关键。这一思想对后来的乔伊斯和普鲁斯特都有一定影响。

我们下面就来看一看他诗歌中的经典瞬间。

滑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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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脚踩冰刀,在光洁的冰面上刻画,

……喧声中,

悬崖峭壁高声响应,裸木

枯枝与每一块覆冰的岩石都如

生铁,锒铛作响;远方的山丘

则给这喧闹送回异样的声音,

不难觉察它的忧伤,而在此时,

东方的星光晶莹闪烁,西天

桔红的余辉却已完全消逝。

我常离开这沸反盈天的喧嚣,

来到偏僻的角落;或自娱独乐,

悄然旁足,不顾众人的兴致,

去纵步直穿一孤星映姿的湖面,

见它在面前遁去,遁逃时将寒光

洒在如镜的冰池。我也常常

和大家一起随风旋转,看岸边

所有模糊的景物都抛出高速的

弧线,在黑暗中不停地疾驶,这时

我会突然停止,站稳脚跟,

但那孤寂而陡峭的山崖继续

在我周围旋转——似乎自转的

地球将她每日的运动向人类

展示!绵联的峭壁在我身后

排出庄严的队列,延伸而去,

远处的愈加渺小,我注视着,直至

万物静止,如酣眠无梦无思。

这是《序曲》中的经典片段,幼年的华兹华斯放学后不想回家,就和小伙伴们一起去滑冰。在众声喧哗之中,有一段话非常关键:“我常离开这沸反盈天的喧嚣”,从这里开始是一个转折,他离开了喧嚣的人群,“来到偏僻的角落,或自娱独乐,悄然旁足,不顾众人的兴致,去纵步直穿一孤星映姿的湖面”。这几行诗刻画了浪漫主义自我的典型形象:既不拒绝群体活动,同时又总是于热闹当中寻求一份孤寂,这或许是为了更好地与自我进行交流——“去纵步直穿一孤星映姿的湖面”。孤星投射在湖面上的影子也就是诗人自我的影子。用冰刀穿过这个孤影,在其上刻下印迹,都象征着一种强烈地要与自我融合的渴望。而影子总是遁去,难以捕捉,又暗示着自我之难以企及。这一片段或可作为浪漫主义自我探索的缩影。 华兹华斯的超卓之处,或许就在于他能够在飞旋之中戛然而止,“站稳脚跟”,不随物转,而是静观万物之动。

1789年,华兹华斯怀着一位理想青年的全部热诚拥抱初期的法国大革命。那年他19岁,“能活在那样的黎明已是至福,/ 若再加年轻,简直就是天堂!”

翌年,他穿越法国,欣然相信他与途中邂逅的所有公民都在见证着历史的转折,“法兰西正值最金色的时光,/ 人性也似乎再次于世间诞生”。华兹华斯后来忆起,尤其激动人心的是,人们不仅为眼前的法国事件而欢乐,更确信人类正在走向新的纪元:“不只几个得天独厚的地区,而是整个大地 / 都披上希望的彩衣。”

1790年7月至9月底,华兹华斯和他的本科校友踏上了欧陆壮游,一场“疯狂而不切实际”的徒步旅行。7月13日,他们穿越多佛,抵达加莱,这一天是法国结盟日的前夕,人们正在庆祝攻打巴士底狱一周年。华兹华斯写道:“旅程中,我千万次因无力将眼前的美景更深刻地保存在记忆中而遗憾;一次又一次,在离开一处胜地之前,我重新折返,怀着最热切的渴盼,希冀能带走一幅更生动的画面。此时此刻,当众多这样的景色浮现在我脑海中,我感到一种至高无上的喜乐,想到我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将从这些画面中汲取幸福。”华兹华斯告诉妹妹:“阿尔卑斯山徒步的记忆永不磨灭。”

翻越阿尔卑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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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昏暗的山隘中,只有溪水

与小路是我们的同伴,我俩

与它俩一起缓慢前移,一连几个

小时。但见不可丈量的山峰上,

林木在凋朽,朽极至永恒;有一个个

瀑布的凝止的冲落;空谷中,每一个

转弯处都有阴风相逆,迷乱

而清凄;轰鸣的激流从碧蓝的天际

飞下,也有岩石在我们的耳边

低语——是些滴水的黑岩在路边

说话,似乎它们内部都有一种

语声——山溪湍急,凝视片刻,

即令人头晕目眩;放荡不羁的

云朵和云上的天宇则变换着骚动

与平静、黑暗与光明,峡谷中所有

这一切都像同一心灵的运作,

同一脸庞的表情,同一棵树上的

花朵;是那伟大《启示录》中的

字符,是代表永恒的符号与字体,

代表最初、最后、中间、永远。

这个片段很有意思,因为华兹华斯跟他的朋友徒步穿越法国的时候,他们一心向往阿尔卑斯的壮美,想象其雄浑伟力,但是他们走着走着就迷路了。怀着失望的心情,他们来到了一个充满象征的“对立统一的”山谷。诗中有许多矛盾因素:朽与恒、凝与冲、乱与静、明与暗等矛盾的事物和逆向的过程。然而“这一切都像同一心灵的运作,同一脸庞的表情,同一棵树上的花朵”,所有矛盾都能化解,达成统一与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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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7-1798年被称为“奇迹之年”。这一年非常重要,以至于有些版本的华兹华斯传记只写这一年。1798年,浪漫主义时期非常重要的散文家海兹利特与诗人初见,他后来回忆华兹华斯一语中的:“天地间仿佛只有他和宇宙存在。他活在自心忙碌的孤寂中。”

在这奇迹的一年,诗人在妹妹、友人柯尔律治和大自然的共同作用下,走出大革命和唯理性主义导致的精神危机,建立了英国文学史上一段非常重要的友谊,并与柯尔律治合作完成《抒情歌谣集》,其序言成为英国浪漫主义的宣言。也正是因为这部开创性作品,哈罗德·布鲁姆教授将华兹华斯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诗人彼得拉克成为西方抒情诗的两大革新者,认为《抒情歌谣集》标志着现代诗歌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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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歌谣集》

因为,人类的心灵无需粗俗和强烈的刺激就能兴奋;若对此一无所知,更不知道一个人之所以高于另一个就在于这种能力,那么,他对于心灵的美与尊严一定知之甚微。对我而言,在任何时代,作家的最佳职责都是致力于培养或扩大这种能力。然而,这一职责,尽管在一切时代都很重要,在今天却尤为如此。因为,史无前例,在我们的时代里,众多因素正在以一股合力钝化着心智的鉴赏力,使心灵不能发挥任何主动性,乃至退化到一种蛮荒的愚钝状态。这其中最显著的因素就是那每天发生着的国家大事和城市中急剧增加的人口,单调乏味的工作使人们产生对特别事件的如饥似渴,而信息的高速传播又能随时满足人们的需求。

华兹华斯擅长书写日常的奇迹。他告诉我们,平凡的生活中有很多东西令人感动,并不需要外求强烈的刺激,所以,一朵“最卑微的小花”能带给我们“超越眼泪的深刻思绪”。如果我们的心已经麻木到只能依赖强烈的刺激才能感动,那是非常危险的。文中所说的众多因素包括英法战事、城市化、人口激增、工业发展、信息的高速传播等。华兹华斯认为,在任何时代,作家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培养和扩大心灵的敏感度。今天的我们或许面临更多的挑战。

《丁登寺》是1798年《抒情歌谣集》的最后一首。《丁登寺》和后面的《永生颂》常常被认为是缩略版的《序曲》,都描述诗人心灵的成长,都涉及失与得,欢乐与治愈。布鲁姆教授曾说,比《丁登寺》伟大的浪漫主义诗歌另有所在,那些诗或胜在想象,或长于修辞,但是没有哪首诗比《丁登寺》带给我们更多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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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登寺

《丁登寺》是我们通常的叫法,但是它的原诗题目很长,即《作于丁登寺几英里之上的诗行,记旅行中重访怀河两岸,一七九八年七月十三日》。我们看他总是在7月13日左右徘徊,对他来说,这一天仿佛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如果你看全诗,你会发现诗里面除了题目以外,没有任何地方有丁登寺的痕迹。所以传记作者说,这个题目导致了20世纪华兹华斯研究中有大部分内容都在围绕这个题目做文章,其实他换个题目可能就没有这些阐释了。这首诗有一个特点,就是排除法,这首诗写的不是丁登寺,也不是山川瀑布,而是诗人自己。

这首诗非常典型地体现了华兹华斯诗歌的一种机制,就是失与得的转换。“那段时光”指的是童年,那时他在大自然中体味野性的欢乐。但是那段时光已逝,所有的欢乐荡然无存,好像是一种损失。“但我不会为此灰心,也不哀伤”——他的诗总是有这样一种转折。尽管痛苦,却并不悲伤,因为“别样的馈赠接踵而至,对于这份损失,乃丰厚的补偿”,补偿也是华兹华斯的关键词,他总是通过诗歌来弥合生命的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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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芙林峰上的华兹华斯》 海顿作,1842

《永生颂》是华兹华斯在节奏和韵律方面最伟大的成就,其中很多词组已进入人们的语言,或成为他人书籍的题目。作为华兹华斯最伟大的沉思诗歌,这首诗和《丁登寺》始终都引人注目。在他的各种诗集中,他总是确保《颂歌》的排版位置在众诗中脱颖而出,也说明了他对这首诗的看重。《丁登寺》与《永生颂》两首诗是互补的。

希尼认为,“这首诗写的是心灵目光(想象力)的逃遁。但他已然学会泰然面对损失,他忍耐的习惯最终带来补偿。但读者同样也会喜欢那些偶尔不设防的伤心呼喊,那么直率且那么有力,一反他一贯的隐忍。每当他奋力成为一个完好的人,每当他奋力将时节际遇强加给他的断裂感和失落感,与寓于童年幻象、闪现于革命时刻的和谐相妥协,这时,我们看到他作为诗人最辉耀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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