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埃及,我被“求婚”了 | 黄芷渊-LMLPHP

本文作者在埃及现场采访报道

我被“求婚”了,在埃及,尼罗河畔,卢克索那片稻田的大树下。

他叫穆罕默德。

我在卢克索遇到过十几个穆罕默德,他只是其中之一。他的叔叔、姐夫、表弟,都叫穆罕默德。在伊斯兰世界里,这是个常见的名字,就像英文名里的约翰、彼得、大卫。伊斯兰教的先知也叫穆罕默德,正因为人们对他的敬仰,赋予了这个名字崇高的地位。

他可能不记得我了。不记得2013年那个2月的清晨,在他最爱的大树下,有一个来自世界另一端的记者,拿着话筒在稻田里采访报道,说着一堆他听不懂的语言。朝阳还没爬上山,四周的景物尚未苏醒。穿长袍的赶路人,在晨雾里系着骆驼,轻吟浅唱。他曾经用英语,一遍又一遍问这个姑娘:“你叫什么名字?”这是他唯一不用结结巴巴就能说的英语句子。尽管,这个姑娘回答了无数遍,但每次见面,他还是会问:“你叫什么名字?”在他的概念里,这是打招呼的意思。

2013年2月26日清晨,刺耳的爆炸声打破了穆罕默德家和附近人家的宁静,一个坠落的热气球在穆罕默德邻家的稻田里撞出一个黑洞,夺去了十九人的性命,其中九个是香港人。穆罕默德的叔叔穆罕默德,刚好在屋顶晾衣服,第一时间拍下这一幕。后来叔叔把拍下的影像交给了我这个来自香港的记者,影像一遍又一遍出现在电视上,这片静谧的稻田,刹那间成为世界的焦点。

在埃及,我被“求婚”了 | 黄芷渊-LMLPHP

在那之前,我和他从未有过任何交集,是他匆匆走进我的生命里,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一笔——不,是我走进了他的世界,又匆匆地离开,消失。又或者,他的记忆早已把我抹掉,就像我从未存在过一样。我和他原本生活在平行时空,在2013年2月,我的出现,是个意外。

尼罗河穿过世上最大的沙漠,浩浩荡荡地汇入大海,滋养了无数生命。当地有记载,称很多埃及人以为尼罗河是没有尽头地流淌,流到来生。或许,来生会比今生有更好的日子。带着这样的冀望,当地人依河而活。

香港人喜欢把卢克索称为“乐蜀”,我不喜欢,它让人想到“乐不思蜀”,这有违我此行的心情和氛围。但喜欢和不喜欢,都属于个人的记忆。我的记忆仅属于我自己。意外和惊喜,都是始料不及的。就如我和他的相遇。

那些天,穆罕默德天天坐在树荫下看我们采访。他总是一手拿着可乐,一手撩拨着树下的稻草。偶尔拔几根稻草,编织成不规则的造型,又随手扔在稻田里。被抛弃的稻草毫无违和感地融合在那片稻海里,但它已经沉睡,它的生命已被定格,定格在它被拔掉的那一刻。也许,在那日复一日的日子里,穆罕默德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喝着可乐,玩弄着稻草,在大树下乘凉,冥想。他长得黝黑瘦小,偶尔我和他眼神相对,他就这样直直地看着我。那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粗长的浓眉下,那双眸子如大海般清澈。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他也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夕阳的高光下,结穗的田里稻浪翻腾。稻海里,有几间小小的瓦屋。那是穆罕默德的家,还有穆罕默德的叔叔穆罕默德的家。叔叔一辈子没有离开过这个家,在余生的日子里也不打算离开。这里就是他人生的全部。山雾弥漫,稻海里炊烟袅袅。这里像极了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但那场热气球意外,在这座世外桃源蒙上了一层阴影。

穆罕默德的妈妈看我们天天披星戴月工作,邀请我们到家里做客,为我们准备了当地的佳肴。他们家里很简陋,木制的餐桌旁就是木床,床的反方向是木制沙发。床、桌子和沙发都是穆罕默德的爸爸亲手做的。我咬了一口粗麦做的大饼,硬得难以下咽,穆罕默德却吃得津津有味。与我同行的同事喝了一口当地啤酒,酒是金黄色的,据说是尼罗河水酿做的。我抿了一小口,感觉这酒刺舌,赶紧咽下一口大饼,穆罕默德随即给了我一罐可乐。

第二天,我腹泻了,当地记者同行说这很正常,据说第一次喝尼罗河水的人都会闹肚子,很“灵光”,但本地人喝多了,也就习惯了。

“那么辛苦,你为什么要做记者?”我在卢克索的最后一天,穆罕默德终于结结巴巴地吐出了“你叫什么名字”以外的另一个问题。我在不同场合很多次被问过同一问题,但那一刻,我竟不知道如何回应。脑海里瞬间出现了很多答案,但面对那双纯净如水的眼眸,一个最直白的答案脱口而出:“如果没有记者,你们就看不到新闻真相了。”他还是那么直直地看着我,一手拿着可乐,一手玩弄着稻草。我不知道他是否听得懂,正掂量着该如何进一步解释。

“我喜欢你,你会嫁给我吗?”

我没回过神来,以为自己听错了。穆罕默德晃了晃左手上的稻草,又看了看右手里还没开罐的可乐,诚恳地看着我,再用结结巴巴的英语说:“如果你说yes,请收下这束‘花’;如果你不答应,那就收下这罐汽水,我们还是好朋友。如果你不想和我做朋友,那我给你十秒钟,你什么都不拿,我就明白了。”当地记者告诉我,卢克索人都很纯朴直接,让我不要介怀。

穆罕默德闭着眼开始倒数十秒。我从他手中接过了可乐,他缓缓张开眼睛,点点头,微笑道:“谢谢你!”然后如箭一般奔向了稻田里的瓦屋,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后来村民告诉我,穆罕默德只有十六岁。

再后来,我回到香港,把这段经历写进了书里,再也没有见过他。直到多年后的某一天,朋友发来信息,说我记录这段经历的文章被抄袭了。抄袭者自称是个男记者,把主角穆罕默德改编成女生,情节内容抄得一模一样。有意思的是,抄袭者续写了这个故事:“小女孩和我断断续续地通着电邮,告诉我她也学了新闻,她说她想要成为我这样的新闻工作者,不断挑战自己,去自己从未去过的远方。”

我不知道我的那个穆罕默德在哪里。也许,他也成为了新闻工作者;也许,他像叔叔穆罕默德一样,还留守在稻海的瓦屋里;也许,他向另一名女生求婚成功了,成为了一名父亲;也许,他还在彼岸那棵长在稻田旁的大树下,喝着可乐玩弄稻草,一遍又一遍问着陌生女孩“你叫什么名字”。偶尔,我还会想起那清澈的眼神,那片金黄色的稻田,还有那罐有故事的可乐……

11-12 16: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