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永烈丨平生第一封信-LMLPHP

▲叶永烈11 岁时把一首小诗放进《浙南日报》(今《温州日报》)的投稿箱,得以发表。1994年6月1日,叶永烈特地在这只投稿箱前留念

我平生收到第一封信,信封上印着“浙南日报”四个红色大字,写着“铁井栏29号叶永烈小朋友收”。我至今珍藏着这个信封以及信笺。

叶永烈丨平生第一封信-LMLPHP

信的全文如下:

叶永烈同学:

你的稿子收到了,已经读过,很好,我们要把它放在下一期报上(《人民生活》副刊)登出。登出以后,一定送一张当天的报纸给你,好不好?还有稿费。希望你以后多多写稿子寄给我们,我们十分欢迎。稿子写好后可以寄《浙南日报》副刊组,或者你自己送来都好。你在什么学校读书?几年级?有空望多通信,把你自己的感想告诉我们。

进步!

浙南日报社副刊组

1951年4月18日

这封 60 多年前的信,极其珍贵。我是浙江温州人。1951年,11岁的我正在温州上小学五年级,偶然心血来潮,向当地的《浙南日报》(《温州日报》的前身)投寄了一首小诗。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投稿。《浙南日报》社离我家不远。报社门口,有一只大木箱高挂着,上面写着“投稿箱”三个大字。我常常从那里经过。我不知道这“投稿箱”是什么意思。听别人说,只要把稿子投进箱子,如果写得好,报纸就会登出来。我不由得心动了。每当我走过那只投稿箱前,那箱子仿佛在向我招手。正在念小学五年级的我,有一天忽地心血来潮,写了一首小诗。写好以后,我踮起脚,把稿子悄悄地投入那只在我看来颇为神秘的箱子里。

过了几天,我就收到那封写着“叶永烈小朋友”的信。我看完这封信,心儿怦怦跳着。我真想去见见给我写信的人,可是,我年纪小,胆子小,不敢去,也不知道给我写信的究竟是编辑叔叔、伯伯,还是编辑阿姨。我只看见信末盖着长方形的蓝色公章。我写了一封回信,回答了信中的问题。信,还是扔进那只神秘的大木箱。十来天之后,1951年4月28日,我放学回家,父亲笑容可掬地 叫我:“阿烈,快来看报纸。” 啊,见报了!这首小诗总共只有70个字,今天读来,就像 见到自己小时候嘴里含着手指的照片一样。

……

这首小诗,也就成了我的“处女作”。后来,我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时,那入会表格上有一栏“何时开始发表作品”,我就写上“1951年4月28日”。这首小诗的发表,成为我一生创作的起点。不久,我收到了 9000元人民币稿费。这是我平生的第一笔稿费。需要说明一句的是,当时用的是人民币旧币。1万元人民币旧币,相当于如今的1元人民币。9000元人民币旧币,也就相当于今日的 9 角钱! 第一次投稿,就幸运地遇上一位热心的编辑,就顺利地发表在报纸上,这对我的人生道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我第一次感受到写作的乐趣。经过自己的构思、创作,终于成为作品,终于发表。尽管只是一首小诗,尽管在今天看来是那么幼稚。《浙南日报》编辑在刊发小诗时,注明“十一岁小学生”,这可能有两层意思:一是鼓励创作;二是请读者不要苛求,这毕竟是一个孩子写的诗啊!

由于小诗的发表,我在学校里成了“新闻人物”。老师、同学都知道我喜欢写作,于是,少先队办壁报、黑板报、油印小报之类的事,都落到我的头上。这对我是极好的锻炼。我那时是一名普通的少先队员。由于小诗的发表,我居然“连升三级”——从一个普通的少先队员,一下子升为大队宣传委员, 佩上“三道杠”臂章。 就在我发表了第一篇作品后不久,我居然收到了《浙南日报》 的约稿信。那是在“六一”国际儿童节快要到来的时候,又一封 印着《浙南日报》红字的信,寄到了我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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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1年4月28日,11岁的叶永烈第一次发表作品

信是用毛笔写的,字迹跟第一封信一样。这封信全文如下:

叶永烈同学:

前次给你的稿费收到了没有?“六一”儿童节到了,请你写写自己的感想寄给我们,好不好。

《浙南日报》副刊组

稿子寄《浙南日报》副刊组收

我应约写了《纪念“六一”》一文,于1951年6月1日发表于《浙南日报》。这是我的第二篇见诸报纸的文章。这篇短文如今看来同样非常幼稚,口号式,可毕竟是一个11岁孩子当时的 心声。 虽然我知道,在离我家不远的《浙南日报》社,有一位热忱的编辑老师在关心我、扶植我,可是,我却不敢上那里去。 我曾这么说:“我不敢去见那位编辑老师。我,一个在少先队小队会议上发言都会脸红的孩子,怎敢跨进报社的大门?何况我又不知道给我写信的人姓什么,万一传达室问我找谁,我怎么答得出来?” 那个年代,报社编辑给作者写信,在信末盖上个公章。我深深怀念着那位热心的、不知名的编辑。我精心收藏着那些信件和那些用铅字印出来的最初的作品。

后来,《温州日报》派记者许云岳来上海采访我。我说起《温州日报》当年对我的培养,怀念那位恩师,便将那封信复印,请《温州日报》的记者带回去,请编辑们辨认是谁的笔迹,帮助我寻师。 事隔将近 30 年,报社里人员变动很多,“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干部的更新,一茬又一茬,报社许多人不认识那位老编辑的笔迹。 复印件到了报社总编辑手里。总编辑在报社工作时间很长, 他认出了那笔迹,说:“这是杨奔的字!” 杨奔,当年《浙南日报》的副刊,正是由他一人编辑。从编辑部的来信中,我知道了关于他的大概情况:他从小家贫如洗,只读完小学,曾跟人学过雕刻,塑过菩萨,能写也能画。 他从 16 岁起,当小学、中学教员,发表过 100 多篇散文。他是 20 世纪 40 年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他在《浙南日报》只工作了一年,被调离报社,到一所中学去当语文教员,已经退休,住在温州远郊的苍南县。他最近几年出版了集子, 发表过几十万字的小说、散文和诗歌。

根据报社提供的杨奔先生的通信地址,我于1981年3月10日,向他致函问候,感谢他在30年前曾向一个11岁的孩子伸出温暖的手。

不久,我收到了杨奔先生的来信。笔迹是那么熟悉,与 30 年前给我的信上的字一模一样。 出人意料的是,他对 30 年前的往事,看得很平淡。他自称不过是个“文学理发匠”罢了,对于发表我的小诗,只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而已!杨奔先生感慨万千,在信中这么写道:

永烈同志:

谢谢你的来信,在我这样平凡潦倒的书生生涯中,这是多大的慰藉啊!

我是在 1950 年底到《浙南日报》编副刊的。我是农家出身,小学毕业后便失学,靠自学从 16 岁起便做了小、中学教师,弄过文学。解放初期做过一段新闻工作,到 1953年便要求回老岗位做中学语文教师。回到温州后,参加全国性的《汉语大词典》编写工作,在温师专兼了点课。去年已办了退休(因为患了冠心病、高血压,动脉硬化),现在不过是借用。

给你回信的事,经来信提起,回想犹历历在心。我是温州平阳人,对东瓯乡土颇多眷恋,编副刊时,原想在温州能发掘些写作人才,培养出一支文艺新军。可是事与愿违,来稿寥寥,使我感到十分寂寞。收到你诗稿是一种意外的惊喜;同时又因为自己也在这年龄时有两篇文章被上海某书局(春明?)收入范文集子,结果不但没有收到原书和稿费,而且连一封信也没有。这很伤了我的心。所以在自己干这工作时,就发愿不使自己愧仄,不使作者生气,对来稿只要略有可取之处,都立即给作者写了回信,让他安心并得到鼓舞。何况你当时这样年轻和“勇敢”(!)。这做法也不是《浙南日报》的传统,特别是复刊后的《浙南日报》,对来稿不但任意删削,而且发表后也不给剪报或通知,这种官样的冷淡态度,恐怕很难清除。

话拉得太远了,不过我只说,对照这一点,回忆过去,我还可心安。可是,当时对你也并非具有慧眼发现你的才华。你现在所取得的成就,当然由于本身的天赋和主观努力,这封信或许是个小小的契机,至于过高估计它的影响是不必要的,也使我不安。世上常有“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巧事。鲁迅写了《藤野先生》,于是这一生默默无闻的乡下医生一下子被列入“经传”,其实类似这样的人在世上何止千千万万,只不过没有碰上鲁迅这样的学生而已。

几年来从报刊上陆续读到你的作品,很高兴,为温州出人才而欣幸,而且前途正未可限量。所以应该是我作为人民一分子向你致敬,而不是你向我道谢。真的!

金江是我的老友,可是 1951 年我在温州时还未认识他,所以他不会想到那发信的是我。

这个词典工作最早也要 1983 年才能结束,我已呆了三年,近来因受到些不愉快的干扰,决计在暑假时回家过晚年了。如果你在暑假前有回温的便,见一次面,那也是很高兴的事。

要说的很多,恐怕太冒昧了,就此打住。

撰安

杨奔

1981 年 3 月 13 日

从此,鱼雁往返,我和杨奔老师之间一直保持着通信联系。 我真想见一见这位心仪已久的老师。1987 年春节前夕,我和妻子、长子一起回到故乡温州,赶到 苍南县龙港镇(现已更名“龙港市”)。我终于见到了杨奔老师。 这是老编辑和当年的小作者见面,喜悦异常。

我对杨奔先生说的第一句话是:“哦,我们神交6 载,今日第一次见面。” 杨奔先生已经白发苍苍,虽已退休,仍笔耕不辍,出版新著 《外国小品精选》《苍南历史人物》,发表了 100 多篇散文。 《温州日报》在1987年春节初一,报道了我与杨奔老师会面 的消息…… 10 年之后——1997 年 4 月——我又一次和妻子一起,从 上海前往妻子的老家温州平阳张家堡探望,然后前去苍南看望杨 奔先生。杨奔先生由于夫人故世,已从龙港镇搬到灵溪镇女儿家 居住。这一回和杨奔先生见面,竟然“挖”出了一段令人惊叹的 “缘”: 我的妻子姓杨,乃温州平阳县张家堡人氏,而杨奔先生也出生在这个村子里。我从妻子的祖屋后门沿河走了 100 多米,村里人告诉我,那里就是杨奔先生的旧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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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交 36 年之后,1987 年春节期间,叶永烈(右一)偕夫人拜见杨奔老师

我的岳父杨悌,曾留学日本中央大学,家中藏书甚丰。杨奔先年轻时,常到我岳父的书房里小坐,并且向我岳父借书。我走访村里的杨氏宗祠,从杨氏家谱中查出,杨奔与我妻子家还是亲戚呢。 按照家谱排辈,我应是杨奔先生的叔叔!然而,在我 11 岁的时候,这一切都无从说起!当我见了杨奔先生,说起我们之间的这段奇特的缘分时,他 哈哈大笑起来。县志里要收入我岳父的小传,这小传由杨奔先生撰稿…… 我 11 岁时发生的这段故事,“系我一生心”:不仅决定了我这一辈子将以写作为业,而且竟为 11 年后我的婚姻也带来奇特的缘分! 

2003 年 12 月 1 日早上,文友林勇从温州苍南打来电话,告 知不幸的消息:杨奔老师在凌晨 4 时病逝。我当即写下了这样的 挽联,悼念杨奔老师:

亲手扶我踏上文学路,

甘露润苗永记启蒙情。

写毕,又找出杨奔老师在1951年4月18日写给我的第一封信,连同那个印着“浙南日报”四个大字、写着“铁井栏29 号叶永烈小朋友收”的信封,与挽联一起传真给杨奔老师亲属。 几乎很少有人以这样的方式表示对于逝者的怀念之情:把逝 者 52 年前写的一封亲笔信以及信封传真给逝者的家属。就在杨奔先生去世的十几天前,我应温州图书馆之邀,从上海回到温州作讲座。吉林卫视的摄制组闻讯,随同我一起回温州,跟踪拍摄《回家》节目。理所当然,他们要去《温州日报》社采访当年如何发表“叶永烈小朋友”的第一篇作品。11 月 17 日,《回家》摄制组和我来到《温州日报》大楼,在那里拨通了苍南杨奔老师家的电话。当时,重疴在身的杨奔老师,尚能亲自接电话。 在电话中,他告诉我,已经从医院回到家中,目前正在家中休养。 《回家》摄制组拍摄了通话的全过程,由于用免提通话,所以他 们录下了杨奔老师的话音——没想到,这成为杨奔老师留下的最后的声音……

摘自《历史的绝笔:名人书信背后的历史侧影》

05-15 2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