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陈鹂为张充和绘《寒花荒草》图
1943年。中国北碚。
敝屣河山辞北宸,生涯托钵老风尘。
何期南内弥天火,幻出金刚不坏身。
帝泽无伤叔父心,山河一担入云深。
八阳再唱应三叹,百座雄城付陆沉。
一位昆曲曲友唱完《千忠戮》“惨睹”,周仲眉乘兴在张充和带来的册页上写下这两首诗。张充和那天唱了《牡丹亭》“游园”,陈鹂遂取《牡丹亭》“拾画”里一句“寒花绕砌,荒草成窠”,为她接着画了一幅着色花卉。画笔简淡,画意蕴藉,几朵菊花掩映开放在秋风里,不觉萧疏,倒显温馨。
周仲眉名介寿,是中国银行的职员,在中国银行工作了一辈子。陈鹂字戊双,她的二姐是中国第一位女教授陈衡哲。周仲眉10岁时,陈鹂7岁,两家的长辈为他们定下了这门娃娃亲。虽然周仲眉自小受的是传统家塾教育,陈鹂受的是新式教育,但从幼儿园到大学,两人却有着相同的兴趣,都爱诗文书画,尤其是昆曲,不仅能唱,还能吹笛子。1927年,两人在北京完婚。
1940年,周仲眉前往北碚担任重庆中国银行办事处的经理。初到北碚,周家租住了卢家花园临街的一处房子,由于人地生疏,两人只在休息天自吹自唱。某一个周末,戴夷乘恰巧路过卢家花园,听到园内笛声悠扬,不禁勾起他的曲瘾来。戴夷乘即戴夏,早年留学日本、德国、瑞士,学的是哲学,偏偏爱上昆曲,能演能唱能谱曲,新中国成立后是上海昆曲研习社第一届社委,为昆曲事业做了许多工作。戴夷乘循着笛声敲开了周家大门,很自然地,昆曲使他们成了亲密的曲友。经了戴的介绍,汪东、卢冀野、张充和以及四川师范学院的教师程虚白、翟贞元,女学生笪瑞珍等也陆续来到周家,与周仲眉、陈鹂成了曲友。之后周家热闹起来,北碚有名的“周家曲会”,几乎每个周末一次曲会,每个月末一次同期。陈鹂原是唱闺门旦的,其时不过三十五六岁,因女曲友的年龄都比她小,她索性挽起发髻改唱了小生,曲会上的两管笛子则是周仲眉和程虚白。张充和晚年回忆说,即使头上有飞机在轰炸,曲友们仍照唱不误。
战时的北碚,文化人纷纷逃难而来。前来参加周家曲会的曲友越来越多,意外地使北碚成了当时昆曲最兴盛的地区之一。《牡丹亭》“拾画”中另有一句“客来过,年月偏多,刻画琅玕千个”。有一回曲会上,陈鹂以“琅玕”为名画了一幅《琅玕题名图》,请曲友们在画上随意题辞或题名。周仲眉为题名图写了序,汪东题了一支曲子,卢冀野题了一套散曲……他们将昆曲的那段历史、曲友们的那段情谊留在了一脉流泉、数竿清篁之间。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那天大伙儿正在周家唱曲子,胜利的消息传到北碚,大家欣喜若狂。陈鹂取出周仲眉从日本带回的一块画着富士山的小木片工艺品,用牙签和白纸做了面白旗插在富士山上,曲友们每人写了一首庆祝胜利的诗,随后一起走上街头,参加北碚的庆祝游行。这以后“周家曲会”就散了,曲友们各自还乡,张充和随沈从文、张兆和去了北平,1946年回到苏州。周仲眉与陈鹂仍留重庆,直到1951年才定居北京,周仲眉任职中国银行总行国外部,陈鹂在人民美术出版社做美术编辑。
1983年。美国康州。
2月6日下午,康州新港下起雪来,起初雪下得稀稀落落,到了晚上越来越大,第二天竟积了足有20厘米厚。天很冷,气象预报说那天华氏零下3.3度。这几天张充和反复读着陈鹂寄来的信,信上的文字洋溢着浓浓的樟木香味,勾起许多陈年往事,让她既惊喜又伤感。自从1949年1月离开中国,张充和便与陈鹂失去了音讯,直到1983年才在陈鹂胞弟陈益之子陈棣的帮助下恢复联络。三十多年光阴转瞬流逝了,张充和回想着第一次见到陈棣是在北碚周家,那时候陈棣还是个抱在手里的婴儿,去国之前数月,她还在陈益北平景山东街的家里唱曲子。她想着想着,拿起笔,为老朋友回起信来。
戊双五姐:
得一月廿四日信欢喜跳跃,一如面谈。你的法书虽用钢笔,但笔笔都有温文大雅的帖意。现在知道你的身体好,我很高兴!我还记罣着你的画还照常画么?这种才能不是无妄之灾可以“处理”了的,退休后正可以此遣怀。等我把你三十年前的来信复印寄你,向你讨债呢。
在北碚府上之事,一丝一毫,不能忘怀。即使我现在洗手剔指甲,都记得还是你教我的,我本来用刷子的。还有摆在条桌上那片翠生生的菜叶中的小红萝卜,仍然活生生的在眼前。又仲眉兄在等菜时,先用两只手指在桌边上边打边唱锣鼓点,也仍然鲜明地在耳中。虽然人老了,或过去了,却永远磨灭不了这印象。可惜的是环视四周,无人可谈此往事。
奉上卢曲,曲中历数之人,无一半存矣,叹叹。闻冀野于五几(?)年去世,至今我尚不清楚因病故,抑事故?亦不敢多问。记得他家与我间壁,一家七口,两间屋子,若要用笔墨时,即来我处。夜间孩子睡静,只听他哼哼叽叽在读文章或词曲。生活极苦,我们都笑他蓝布大褂腰间因胖而接上一块颜色不同新的蓝布。读他这琅玕题名图曲子,又爽口又宁贴,尤其是“周郎顾也,趋良辰……”我曾说他“你虽然才高,他若不姓周,你也无法如此自然”。这套曲子无异兰亭禊序,“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人生片刻停留,但亦有千载难逢之事。要不然古人之事我们如何心领意会呢。可惜图已不存,叹叹!
我们见面当有日,但时间还不能说定,见面时我还想伺候你一曲“颜子乐”。现在北京的曲人,我大多不认识。平伯师已不唱不打板,师母于去年仙逝。当她年青时,闺门旦唱得很出色的。俞老在北大期间是我词学教师。
若提起红衣,我喜与不喜,毫无办法,从小因我皮肤黑,姐姐们全可穿淡雅的,而我只配穿深红、绛红,以后自己也穿成习惯。我应该谢谢陈棣,把我们卅余年的阻隔一旦沟通,你若不嫌烦,我以后要常常写信,也像以前一样,随时到你府上打搅。祝
新年康健 阖府大吉
四妹充和 二月七日,一九八三年,大雪六寸
信中提到的“卢曲”,正是卢冀野(1951年病故)为《琅玕题名图》所题的那一套散曲,“曲中历数之人”记在了“卢曲”的一支《解三省》里:一个是余杭旧尹(汪东),一个是鞠部昆生(倪传钺),一个是道昇潇洒偕文敏(周仲眉陈鹂夫妇),一个是牛首山僧(甘贡三),一个是双柑斗酒南郊隐(戴夷乘),一个是塞上曾陈十万兵(范崇实),一个是歌中圣(项馨吾),一个是刘家少妇(翟贞元),一个是小叶娉婷(张充和)。张充和当年与卢冀野共同供职在北碚,两家住的是职员宿舍,单人住一间,有家人的住两间。卢冀野家人多,分得两间。虽是左右邻居,中间不过竹篱上加上泥土,再刷些白粉。卢家在宿舍后山的山坡上搭了个简陋的棚子,避得了雨避不了风,里面一锅一炉,卢太太煮了饭再煮菜,一天三顿饭,孩子从一二岁到十五六岁,张充和说他们日子过得辛苦:“当时看惯了不觉得怎么,现在我不可想象她是怎么闯过那些日子的。”
《琅玕题名图》毁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1979年取回时只剩几页残片。1990年,85岁高龄的陈鹂写下一篇《图影拾残》:“残留一竿,上节戊书:‘客来过,年月偏多!’下节有著名昆曲大师俞振飞暨夫人黄曼耘题名及仲眉、戊双自留名。综计尚有曲友二三十人都曾先后题名在竹林之上。惜此鸿泥,亦皆随图湮没,可胜浩叹!”
旧梦依依,老太太满心是人画之恸。
北碚时的那本册页张充和取名《曲人鸿爪》,历经战乱、历经世界各个角落,张充和一直细心守护着,并且有了三册。张充和安慰陈鹂,册页连同册页内周仲眉的字、她的画,完好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