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九叶派”诗人唐湜诞生100周年。3月25日《文艺报》刊出《与友追忆唐湜先生》,提及一件趣事:“九叶派”诗人陈敬容爱称唐先生为“唐胖子”。说来也巧,戏剧评论家陈朗先生的女儿们,却称唐先生为“唐葫芦”。说起这个绰号的来历,我就想起现存如皋苇航书屋的一封信函。
大约在10年前,我造访朗素园(陈朗、周素子伉俪位于新西兰奥克兰西区的住处),从车库中捡到一封手示。素子老师笑言:“近来整理旧物,这信落在地上,既然被你捡到,正是缘分,就送你了。”此札甚短,迻录如下。
陈朗、范溶兄:
你们好!
我已于前周抵家,千头万绪,今日才能提笔作书。
在京多承您(当为“你”)们关照,上车也多蒙两位小姑娘相送,深为感谢!
接沈从文先生函,说已写了字,寄到和平里,乞代转来。
如有寄到出版社的信件,亦请转来为感!
老戴夫妇代为问好!
匆此
握手!
弟湜
10.5
陈朗与戏剧家范溶、《戏剧报》编辑戴再民,早已归道山,幸好护送唐湜上车的“两位小姑娘”——陈先生的女儿陈二幼、周三幼,尚可联系。她俩看到此信,开心地追忆起老室友“唐葫芦”的往事。上世纪80年代初,几位《戏剧报》的老人平反后,陆续回到北京,住入贺敬之先生的旧房——“和平里”10区的一幢苏式小楼。唐湜、范溶合住一间,老戴夫妇与陈朗,各用一间。二幼、三幼分别在中央美术学院、中央戏剧学院学习,每逢周末,她俩便来和平里蹭住。男友送给二幼一只可爱的花猫,她一再嘱咐几位长辈,看好那只猫。不料夏天,唐湜去承德采风归来后“诗兴大发”,清晨便开门去阳台写诗。他拿着诗稿,读得摇头晃脑,不知花猫早已窜过纱门,逃之夭夭。二幼气得回回见到唐湜,都要向他索赔。因为唐湜的脸是圆圆的,睡觉又打呼噜,于是二幼借用谐音,“报复”他是“唐葫芦”。
唐湜有时也会和二幼、三幼聊聊诗歌。二幼至今还记得,唐湜谈到过顾工、顾城父子,认为两人都是诗人,但是路数不同。不过他对顾城的诗作,并不认可,尤其对他将长江比喻为一片裹尸布,很是不以为然。唐湜搬离和平里后,二幼收到一份花费三分钱邮费寄来的油印诗稿,上面留有顾城恭恭敬敬的墨迹:“请唐湜叔叔指正。”唐湜不在,二幼便顺手将诗稿送给了一位爱诗的友人。说来也是缘分,多年后,陈家移居奥克兰,二幼与顾城成了挚友。
唐湜后来选择返回老家温州定居。他喜藏字画,温州家中珍藏过沈从文、钱锺书、艾青、王辛笛诸人送他的书法。其中那幅请陈朗先生转寄而来的沈作是一幅长条章草,落款是“拟祝枝山,书杜诗奉唐湜兄教正,沈从文习字时年七十有九”。沈从文79岁时是1981年,与二幼、三幼追忆此札的写作时间,基本一致。不过“杜诗”有误,实际上是李白的两首七律《山中问答》和《送贺宾客归越》。
我询问素子老师,唐湜那幅藏品何故先寄陈先生?她年事已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谈及自藏沈从文书法的来历:“沈从文书法极佳,尤善章草,荒芜的书箧中即有不少沈从文送他的字幅,所写内容大多为自作诗,荒芜随手检赠给我们一个长条幅,我们很珍惜……沈从文夫人张兆和,是我们忘年交文字学家周有光夫人张允和的三妹,允和二姐也曾以沈从文诗幅赠予陈朗。”陈朗、素子伉俪珍藏的两幅沈作章草长条幅,一幅取自周有光家,落款为“张齐贤诗,沈从文习字,时八一年盛夏中,七十九岁”。此作与唐湜那幅沈作,写于同年,也有笔误,所谓“张齐贤诗”,其实是宋代郑文宝的《柳枝词》(上图右)。另一幅作品是陈朗后来从荒芜处获赠的,他非常珍惜。此幅作品未曾落款,正是素子老师所言的沈氏自作诗,名为“感事残稿”(上图左)。诗名前写“旧作”二字,因此作曾以“拟咏怀诗”为题刊于1980年4月的《花城》。但《感事残稿》与《花城》所刊略有文字出入,且有诗注,兹抄如下,以飨读者:
大块赋我形,还复劳我生(庄子《秋水篇》)。虚舟触舷急,回飙坠瓦频。(韩非《呂览》)。风尘半世纪,幸存近偶然。日月长经天,生命浮沤轻。难进而易退(《史记》范蠡事),焉用五湖行。窃名贪天禄,终易致覆倾。黄犬空叹息,难出上蔡门(《史记》李斯父子)。宜会子长意,笔下感慨深(《史记》叙李斯事)。时变世事改,经冬复历春。洛阳古名都,双阙入青云(拟《古诗十九首》意)。王侯第宅新,朱门金兽环。一时同仙去,惟传帝子笙。北宋名园多,民膏积累成。清渠连广厦,松竹百亩荫(《洛阳名园记》《洛阳花木记》)。牡丹“照殿红”,芍药“白缬”新。但乐西园游,易忘北狄侵。千载沧桑后,独乐特著闻(司马光《独乐园》)。不因花木好,相许还以人。
陈朗藏有黄宾虹、潘天寿、俞平伯、陆俨少诸家的书画作品,唯有这幅《感事残稿》长期悬于床前。每次去谒见他,我推开房门,眼前正方就是《感事残稿》。可见,陈先生格外钟爱沈从文的书作。如今,这幅《感事残稿》已由为唐湜送行的二幼女士收藏,也算有了一个新的好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