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鸣九笔下的巴黎圣母院(写于1984年)

2019-04-16信息快讯网

柳鸣九笔下的巴黎圣母院(写于1984年)-信息快讯网

▲柳鸣九倚在巴黎圣母院一侧的桥上,摄于1981年

【作者简介】柳鸣九,1934年生于湖南长沙,195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西语系。

作为法国文学研究领域的泰斗级人物,柳鸣九享中国社会科学院“终身荣誉学部委员”称号,获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长期担任中国法国文学研究会会长、名誉会长,被法国巴黎大学定为博士论文专题对象。他在法国文学史研究、理论批评、散文写作、名著翻译、大型丛书编纂等方面均有令人瞩目的建树,著作等身,主要作品已汇集成15卷共计600万字的《柳鸣九文集》。

在巴黎圣母院

(全文8600字,需静下心慢慢读)

在巴黎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这样度过我的一天:先是在圣米歇尔广场上的吉贝尔书店的三层楼里流连大半个上午;然后,沿塞纳河而行,在河岸旁的一家餐馆里吃一顿午饭;饭后,漫步在河畔一个接着一个的旧书摊前,这里琳琅满目的旧书和画片,总叫人情不自禁要为它们破费,结果,我总是提着旧书商给我的塑料包,跨过塞纳河桥,来到与旧书摊隔河相望的“巴黎圣母院”(准确的译名应为“巴黎圣母堂”,此处沿用流行的译名)。

巴黎十月的阳光还使人有点燥热,我总在圣母院前的广场左侧树荫下找一张椅子坐下休息,慢慢咂完一小罐橘子汁,仔细审视巴黎圣母院这奇妙的建筑物,观看广场上的情景,思绪随着这一切漫无目的 地飘荡。我觉得,此时此地此种方式,似乎最适于体味巴黎的古意。

如果说吉贝尔书店和旧书摊展现出了法兰西文化源远流长的图景的话,那么,眼前这幢建筑本身就是法兰西历史的实物,甚至可以说,就是法兰西历史的象征。

请你不要相信《巴黎四日游》之类导游书和百科全书之类工具书 上的彩色照片,也请你不要相信那美丽的明信片,巴黎圣母院的色彩 实际上远不如它们所表现的那样鲜艳、光亮。它起初一定光辉夺目,用乳黄色的砖石砌成,衬映着绿色的树丛,该是一幅多么美的图画! 可是,在它身旁的塞纳河水不断流走历史的过程里,它那身衣袍也褪 了颜色,时间、风雨、灰尘……又在原来的乳黄色之上蒙上了一层灰 黑,于是,我所看到的是:它又旧又暗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满脸积垢 的老人在为时间作证。

的确是古老的象征,它奠基于法兰西最古老的土地—法兰西 岛。这是塞纳河上的一个岛屿,最初的巴黎就是起源于此,因此,此岛又被称为“城区”。塞纳河原是围绕这“城区”的“第一道城壕”,塞纳河的堤岸就是它的“第一道城墙”。巴黎圣母院位于这个岛的后端,从鸟瞰图上可以看到,法兰西岛的尾巴伸在塞纳河里,微向右偏,就像一只大船歪斜的后舵。

二十个世纪以来,巴黎圣母院的这块地方就是人们向神祈求祷告 的场所,这似乎是法兰西一块永恒的圣地,人们就在这里寄托自己的 信仰,向神提出自己的请求,在神的面前寻求灵魂的平静,虽然,神 的名字、神的形象以及神的箴言,由于人世的变化,在这里也经历了 “沧海桑田”。

古代法兰西这块土地原称高卢,直到公元 2 世纪末奴隶制的罗马 帝国入侵,它还处于氏族公社解体的阶段,在此之前的法兰西岛,也 许还是一个荒芜不毛、人迹不到的地方,这块土地的“灵性”,还沉睡在初开的混沌里。

罗马人带来了奴隶制也带来了他们的多神教。从公元前一世纪古 法兰西大地上开始有了奴隶制文化起,最早的巴黎人就开始在圣母院 这块地方向“全能的”、“至高无上的”、“众神之父和万人之王”朱庇特供献祭品。他们在这里请示过阿波罗的神谕?他们在这里祈求过 司农神沙特恩赐给丰收?每当新年开始的那天,他们就向代表着“善 始善终”的雅努斯祷告,以求获得好运?

从公元四世纪基督教成为罗马帝国的国教时起,古老的巴黎人在这里膜拜的对象有了变化,上帝、耶稣基督取代了朱庇特,人们在这里祈祷,在这里仰望着缥缈的天堂,在这里怀着对地狱的恐惧表示忏悔。

早先,这里也许只是一块并无任何建筑或陈设的圣地,也许曾经 有过简单地用几块石头砌起的祭坛?也许曾经有过小小的神庙?也许 有人曾在这里竖起了最早一个耶稣受难的十字架?可以确定的是:从八世纪起,这里总算有了两个供奉圣母玛利亚与圣安德勒的教堂;直到一一六三年,现存的巴黎圣母院这一座庞大的建筑,才开始在这里奠 定了自己的第一块基石。

它的建成,首先应该归功那些来自民间的人物。莫里斯・德・絮 利,他是一个穷苦的伐木女工的儿子,一一五九年被任命为巴黎教堂的 司铎,次年又被任命为巴黎主教,任职达三十六年之久,是他,决定要 在法国的京城修建一座奇美的教堂。其次,应该称颂让・德・谢尔与皮埃尔・德・蒙特叶这两位建筑师的杰出才能,他们绘制了蓝图并领 导了第一期的工程。还不要忘记了巴黎的石匠、铁匠、细木工、雕刻师、玻璃工,以及千百劳动者,他们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巴黎圣母院的 建筑。圣母院于一三四五年最后完成了原定的设计方案,基本落成,整个工程历时近二百年之久。

这个带着神性的殿堂,这个散发着来世和彼岸世界气息的处所, 只不过是人类的作品,是社会历史的产物;而反过来,它又是人类历 史的见证者。早在全部竣工之前,它就成为法国宗教、政治和民众生 活中重大事件和典礼仪式的场所:

一二四八年,法王路易九世扬起十字军的旌旗;从这里出发进攻埃及,这是西欧封建主对中东的第七次十字军掠夺,巴黎圣母院当能看见这位以“德行”、“廉洁”著称而被称为“圣路易”的国王的贪婪与凶恶。

一三〇二年,菲利普四世为了谋求全国一致对抗教皇,在这里召集了有市民参加的“总议会”,这实际上是法国历史上有记录可查的第一次三级会议,它标志着资产阶级市民进入了政治生活。一四三〇年,这时的巴黎圣母院已经最后落成,蔚为壮观,但法国却在“百年战争”中节节失利,整个北部已被英军占领。巴黎在英国人手里已经十五年了,英国国王、刚满十个月的婴儿亨利六世被宣布为法王的加冕典礼在巴黎圣母院举行,圣母院第一次蒙受了法兰西民族的屈辱。

一四四五年,“百年战争”中的民族女英雄贞德的昭雪仪式在这里举行,这时,“百年战争”已在两年前以法国的胜利而结束,农家女贞德曾在对英作战中立下了不朽的功勋,落在英军手里后被交付教会法庭审判,最后被诬为“女巫”,在卢昂广场受火刑而死。巴黎圣母院里的昭雪仪式,终于洗刷了法兰西民族的耻辱。

一五九四年,亨利四世在沙脱尔教堂举行加冕典礼后进入巴黎,成为法国国王,来到巴黎圣母院感恩。他总算结束了历时数十年的宗教战争,重振王权,为以后封建王朝的鼎盛打下了一个基础。

一六五四年六月,路易十四加冕大典在这里隆重举行,巴黎圣母院看到一个“太阳王的朝代”即将开始,在这个时期,封建专制王朝将发展到历史上空前绝后的顶峰。

一七七四年,巴黎圣母院又举行路易十六的加冕典礼,圣母并没有祝福这位国王,十五年后,法国发生了资产阶级革命,十九年后,他在革命高潮中被推上了断头台。

一七八九年七月十五日,国民议会和巴黎市政府来到巴黎圣母院欢庆前一天巴黎民众攻陷巴士底狱,这象征着封建专制政体被彻底推翻,一个新的资产阶级统治时期的来到。

一八〇四年十二月二日,拿破仑在这里加冕称帝,其典礼之豪华、规模之巨大皆前所未有,巴黎圣母院看到了那著名的惊人的一幕:拿破仑不是像历代国王一样让教皇加冕,而是自己用手把冠冕拿过来戴在 自己的头上……

一九一八年,巴黎人在这里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对德国的胜利而向圣母感恩。

一九四五年,巴黎人在这里欢庆粉碎了法西斯德国的胜利。

一九七〇年和一九七四年相继在这里举行了戴高乐将军、蓬皮杜总统的 追思弥撒……

有史以来,在这里举行过的仪式、典礼远远不止这些,巴黎圣母院亲眼看见了法兰西几乎全部历史的发展,它的台阶上印着漫长的九 个世纪历史发展的足迹,它的祭坛上记录了法兰西历史的“要目”, 甚至详尽的篇章。

当然,还有“爱斯美拉达”与“敲钟人加西莫多”的历史,只不过,那是雨果的艺术构思,巴黎圣母院并没有见过这一出中世纪的悲 剧。然而,这悲剧故事写得那么动人,以至来这里的游客都不自禁地 想寻找哪里是爱斯美拉达婆娑起舞的地方,哪里是加西莫多劫法场的 处所,哪里是克罗德・孚罗洛被推下钟楼的方位,人们往往沉浸在对 《巴黎圣母院》小说故事的遐想里,而忘记了在这里曾一一扮演的真 实历史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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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鸣九站在巴黎圣母院前的广场上,摄于1981年

现在是一九八一年的秋天,我在巴黎圣母院倒的确没有看到任何有历史意义的场景,我所看到的,是像塞纳河水一样平静地流着的日常生活。有时我来的时候,是阳光和煦的下午,圣母院前的广场上满是人群,一队穿着黄色制服衬衫的学生,在老师带领下坐在草坪上休息,不时响起了他们的小号与小鼓声,他们是从外地到首都来参观游览的。有时是热闹的假日,一所小学校的学生,在圣母院前搭起了一个大台,在上面演出查理九世时代宫廷中的阴谋和斗争的历史剧。木 台上支着一个十字架,上面挂着一个圣像,这就算是全部的布景。小演员并没有化装,只是象征性地穿着中世纪式样的服装,表演的动作 也很幼稚,甚至可笑,但却招引了大群的旅游者和参观者,密密集集围着木台,观看他们的演出。有时我来这里则是雨后冷清的时分,鸽子在广场上、在周围的人行道上蹒跚;带着老式玻璃罩的十九世纪式样的路灯旁,不时有游览者把照相机对着圣母院的正面截取不同的 镜头。但不论是哪一次来,我都要走到圣母院的面前,然后再进到里 面去,为了仔细欣赏那著名的“石头的交响乐”,这次着重欣赏这一 “乐章”,那次着重体味那一“旋律”……

“石头的交响乐”,这是雨果形容巴黎圣母院的名言。它那千万 块砖石,每一块都像一个音符,不仅组成题旨不同然而和谐一体的几个大的“乐章”,而且组成了千百段优美的“旋律”,还有无数奇妙的音调变奏。任何一个画家都没有那样的才能,也没有那样的勇气,以简单的线条去勾画巴黎圣母院的形象,它整体的各个方面是那么具有不同的风韵,它的细部又是那么繁复有致,你简单的线条不怕砍杀 了它的丰富和细腻?它是欧洲哥特式建筑的最完美的典型,庄严的仪 态,富于变化的结构,华丽的外表,高远宁静的姿态,神秘虚缈的神 情,写实如生的装饰,它哪样没有?

它不像另外两个著名的哥特式的建筑—德国的“科伦教堂”与法国的“兰斯教堂”那样,正面就是刺向天空的尖端结构,或者在自己正方形的上端带着雨后春笋般的尖顶。它的正面是正方形,棱角分明,使它显得格外庄严。当然,如果这正面只是一个正方形的平面, 那你就会感到有些刻板,可是,这平面上却充满丰富多彩的变化。最底层是并排的三个像桃子一样的门洞,门洞的弧形是由平行的几长串 浮雕所组成的,每一串浮雕或表现《圣经》中不同的故事,或表现地 狱中种种的景象。所有这些雕刻,线条细致逼真,形象栩栩如生,它 们在圣母院建筑的正面上,构成了三组现实主义雕刻艺术的珍品。在 这三个门洞之上,是一长条壁龛,就像圣母院门面上的横额,其中排列着二十八位耶稣基督的先祖、穿着绣花衣袍的帝王。从这横额往上 看,那是圣母院正面建筑的中间一层,而在两个门洞之间,则是一个 比门洞更大的圆形花窗,它宛如一大朵团花开在圣母院门面的中心。再往上看,则是一排雕花的石柱,支撑着另一层阳台,阳台的石栏杆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石雕的怪物,体积大致与人同,头上有角,背上有翅,面目怪异,用手肘支着石栏杆,向下俯视着巴黎城的动静,它们的形貌和神情,不像天使那么圣洁,但又比妖魔善良。据雨果的描写,加西莫多就是在这一层往下倒铅水,对付攻打圣母院的乞丐军的。在这一层楼台上,两旁则耸立着两座巨大的钟楼,其中的一个就悬着加西莫多敲打的那口大钟—玛丽。

圣母院正面建筑的背后,隐藏着一个长方形的大教堂,教堂的正 殿比两旁的附属结构要高出许多,像是鲸露出海面的大背脊。在它的 后半部,一座尖塔从屋脊兀立高耸,巍峨入云,它有九十米之高。其 实,这九十米,塔只占了不到一半,塔上是一足有几十米的菱形的尖 顶,它上面有对称的栉齿,像一柄长着利刺的长剑,而其顶端,就是 一个细长的十字架,看上去几乎与云端相接,似乎教堂里那些圣歌圣 诗悠扬的乐声、那些喃喃的祈祷声,就是从这里“通向天堂”的。往 下看,从教堂正殿两侧的屋檐下,伸出一排凌空的扶壁,与比正殿低 矮的附属结构相连,它们既像是桥梁,又像是从正殿喷射出来的一股 股泉水倾泻在附属结构的屋顶上。两侧的附属结构并不低矮,墙上雕 刻着精美的图案,一些高大的圣者贴壁而立,就像站在空中一样俯视 着圣母院右边的街道与左边的塞纳河。正殿的末尾是一座圆堡式的建 筑,它的屋顶像一片覆盖着的圆形的荷叶,而朝天的那枝茎上,又插 着一枝美丽的花朵。圆堡的四周都有扶壁凌空射下,远看去,仿佛圣 母院背后披着一绺一绺垂地的轻纱。

如果说圣母院的正面是庄严华贵,它的侧面和尾部是精巧俏丽的话,那么,它的里面则是肃穆与神秘了。中间是一个狭长的厅堂,容纳了上千把木制的坐椅。厅堂前面是一个宽大的祭坛,祭坛的中央 供着天使与圣女围绕着殉难后的耶稣的大理石雕塑,而在厅堂的尽头 则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天窗。整个狭长的厅堂给人以幽深之感,以至从那远处状如花朵的大天窗透过来的日光,似乎就是邈远的天国。而厅堂的穹顶是一道道优美的抛物线,它们构成了像天空一样的高高的穹窿。厅堂的两旁是圆形的石柱,圆柱的外侧是相当宽阔的走道,再靠外侧,有一些小小的房间,有的是神父听忏悔的地方,有的是神父指 点迷津的场所。过道旁边有些圣徒和天使的塑像,还有《圣经》故事的浮雕。整个教堂内,基调是深灰色的,光线暗淡,每一块砖石都显 示出自己古老的年龄,都在诉说落后、愚昧、黑暗的中世纪的历史。我感到这里的氛围既有些神秘,又有些老朽,你到了这里面,似乎就有一种无形的东西罩住了你的身心,使你的思想不那么自由自在,使你的生机不那么跃动。我不太喜欢巴黎圣母院的内部,虽然我曾不止一次进去参观游览,但它整个的气氛总未能使我在这里面久留。

我还是喜欢待在巴黎圣母院的外面,我宁愿拿着一本说明书,到巴黎圣母院左侧的那个长条形的公园里去读,同时欣赏它美丽的侧影。这里有树荫,有草坪,草坪上有修剪成圆锥形的柏树。鸽群在这里飞翔,不时落在坐椅前游人的脚旁,分享他们落在地上的面包屑,你即使恶作剧地用脚使劲一顿,它们也不会惊恐地飞走,它们早就习惯了与人相处,似乎有把握自己绝不会遭到伤害……公园外沿的堤岸上挂着一丛丛碧绿的藤叶,在微风的吹拂下,就像是堤岸身上随风飘动的绿色披肩。你来到堤岸前,塞纳河就在你脚下喃喃细语,你的眼光顺着柔波而下,可以看到远处河上一座又一座漂亮的拱桥,它们在那里召唤你去欣赏巴黎的另一番风光……

我也宁愿出了圣母院往右转弯,来到它旁边那条阿尔戈尔横街,这里有好些家小店铺专门出卖巴黎的纪念品,有巴黎每一个名胜的彩色图片,有各种带着巴黎标志的小摆设和装饰品,包括铜制的埃菲尔铁塔、巴黎圣母院、凯旋门的模型,还有在圣母院阳台上那观察着人 间善恶的怪物的雕塑……它们制作精巧美观,就像山阴道上的每一朵 鲜花,吸引着你的鉴赏力,叫你应接不暇……

总之,我与巴黎圣母院的圣殿没有建立起感情,只有一次例外,那是在圣诞节的下午,但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去看巴黎圣母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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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黎圣母院一侧塞纳河岸上看流水,摄于1981年

我在“圣心教堂”度过了圣诞节的上午、下午,我来到了巴黎圣母院。这天人群当然特别多,大都是来望弥撒的,也有一小部分像我 这样来观光的参观者。教堂的门口拥挤不通,正厅里近千把椅子都已 坐满。正厅两侧的献烛台上插满了白色的蜡烛,照得教堂格外明亮。 烛台上的残烛堆得几乎有一米高,有很多仅仅只燃了一小截,那是因 为先来者献上的烛,很快就被后来者献上的烛代替了。

弥撒正在进行。宣教台上的布置极为简朴,从高处垂下来一块白纱帘把正厅尽头的祭坛遮着,构成宣教台的背景。台上有一长桌, 四周点着六支巨烛,桌上供着一大束白色的花。一排神父站在白纱帘前,着一式的白色长袍,袍领上带一白色的斗盔。在他们前面,一侧是主持弥撒的主教,另一侧是主持宣讲的主教。在宣教台的右侧,又整齐地站着男女混合的唱诗班,他们则身穿黑色的服装。主持者按照 一定的程序领着弥撒的进行,从后排神父队伍里走出来一名来到台前 左前方,念一段经文,念完后合掌缓步走回原位,另一位神父来到台 前的右前方领唱圣歌,有时只有唱诗班应和,有时则由神父指挥,全 厅起立,齐声合唱,然后,又一神父来到台前宣道。如此不断反复, 只是所念的经文不同,所唱的圣歌和主教宣讲的内容不同而已。

我完全以教外人的好奇心听着和看着这一切。不管那些经文中的 神话内容是多么不可信,但眼前的弥撒仪式却有点脱离了原来宗教迷信的陈习而有点哲理化了。台上不仅没有圣像,也没有圣物,甚至连 十字架也没有挂一个,而只有几盏台烛和一大束素净的鲜花!这种朴 素的布置倒可以使人把那些经文和宣道当作一种哲理来对待。也不管 那些神父以那么认真的态度去诵讲现实世界中不可能的事而多少有些可笑,但他们那悦耳的声音,庄严而抑扬顿挫的语调,却不失为上好的朗诵艺术。至于对那些圣歌,我只听曲调,不听歌词,说实话,我倒真有点喜欢:它们柔和,似乎可以平息人心里的骚怨;它们宁静, 似乎可以使人从日常生活的烦扰中得到解脱;它们具有一种神圣、崇 高的格调,如果不使人着迷到那样的程度以至向往虚无缥缈的天国, 至少也可以使你的心灵似乎得到一次洗涤。这时,我不禁想起了《警 察和赞美诗》,那个精神已经麻木的流浪汉被赞美诗的音乐钉在寒冷 的街头,不禁百感交集,向往着严肃的人生……

我沿着大厅旁边的走道绕了大半圈,不仅大厅里坐满了人,而且走道上也站满了人,走道上的人像坐着的听众一样,也在专心听布道,在胸前画十字,也随着神父的指挥唱圣诗圣歌。整个教堂一片肃静,如果音乐声和神父的声音一停顿下来,上千人的大厅里竟没有一点嘈杂声,更听不见一声咳嗽与擤鼻涕,人群只在唱圣歌的时候,在齐声回答“阿门”的时候,才发出声音。这里什么人都有:有穿着讲究的,也有服装寒酸的;有老夫老妻,也有年轻的夫妇们和他们未成年的孩子;还有其他各种身份、各种年龄的男男女女。他们的表情都是一式的虔诚,法国人平时脸部常有的那种机智、活跃、调皮甚至玩世不恭的神情都不见踪影了。他们完全沉浸在宣道和音乐声中,有些人低着头在沉思,有的人把木椅转过来,跪在椅子上。过道上倒总不断有人走动,但他们的动作缓慢轻柔,似乎每走一步,气都不敢大出,即使是一些青年人,也早已收起了他们一出教堂门也许就要恢复的放肆轻佻的常态。过道的一侧,小房间里坐着神父,正在接待来请求“指点迷津”的男女。我看到一个男子坐在神父的面前,这是一个练达世故的中年人,从讲究的衣着来看,他显然在世俗中混得相当不错,现在,他却两手合在胸前,在和神父做严肃认真的谈话。

眼前的这一切使我惊异了起来,从我所了解的几个世纪以来法国 的精神生活的进程看,我感到眼前的这一切是多么值得深思!在法国 封建社会,从教会成为统治阶级的工具以后,神父和教士就成为讽刺 揭露的对象,宗教教义就受到诘难。拉伯雷在《巨人传》里几乎把有 关宗教的一切神圣的事物都嘲笑遍了:诺亚方舟的传说、神学教育、 宗教信条、宗教裁判所和教皇等。到十八世纪,宗教和教会更是遭到 彻底的否定,先是这个世纪早期的思想家贝尔・封德奈尔等人提出了 以科学的信仰代替宗教信仰的主张,然后,伏尔泰、狄德罗、卢梭对 宗教意识的整个思想体系又加以摧毁性的打击,他们对修道院生活的 黑暗腐朽、反动教会的宗教迫害,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做了坚决的斗 争。历史的发展最后就必然导致这样的一幕:在十八世纪末资产阶级 革命的高潮雅各宾专政时期,巴黎圣母院的主教堂被封闭,政府禁止 在这里举行宗教仪式。过了不久,一七九三年十一月十日,巴黎民众干脆拥入巴黎圣母院,打碎了原来的宗教偶像,在这里举行了理性女神 即位的典礼。这是革命政府力图以新的合理的信仰取代宗教信仰的尝试。然而,理性女神在巴黎圣母院的地位却难以巩固。一八○一 年七月,拿破仑与教皇签订协议,在法国恢复宗教信仰,承认天主教是“大多 数法国人的宗教”,于是,巴黎圣母院停敲了十年之久的大钟又敲了起来。此后,虽然雨果在他的《巴黎圣母院》里,描写了教会神职人员所制造的一桩令人发指的冤案就发生在这个宗教圣地,把这个圣地写成了黑暗邪恶的大本营,然而,巴黎圣母院的“香火”却没有再断过。

他们真相信天主?现在已经是科学高度发达、人类进入了宇宙空 间的二十世纪,他们仍然相信诺亚方舟那陈旧的神话?我在圣母院教 堂里的过道上一边走着,一边思考。我仔细地观察着坐在教堂正厅里 的人们的面部,力图发现某一种能流露出内心深处真实思想的表情,然而,我看到的仍然是虔诚与肃穆。“你们真相信天主吗?”我记得两三个星期前,我和一对老夫妇坐在圣母院广场旁边的椅子上聊天 时,我这样问他们。那位衣着整齐的老先生回答说:“的确相信。如果您不相信,您怎么解释这样奇妙的世界是谁创造的?而且,人,总 应该相信一点什么。”

人,总应该相信一点什么。我眼前所看到的,就是人们在相信着一点什么的情景。现在,他们的那种态度和表情,十分清楚地告诉我,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个严肃的神圣的时刻,他们从生存竞争中、从灯红酒绿中完全超脱了出来,正在思考一些严肃的事物。面对着这一切,我不禁感动了,我由一个观察者变成了一个思考者、沉思者。我深知,他们所相信的东西只不过是虚妄,是并不存在的彼岸世界,然而,他们却相信得这样认真、这样严肃、这样执着、这样热烈,这是多么值得深思!……原来,我为了观察我感兴趣的东西而在过道里有目的地走动,这时,我却由于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沉思而漫无目的地踱来踱去,显然,在巴黎圣母院这一片静谧的宗教氛围里,我成了一个奇特的来客。

我走出教堂的大门,向右转弯,取道阿尔戈尔横街,准备到地下铁道的“城区”这一站上车回我的住所。我知道:“城区”站的旁边有一个花市,那是一个五彩缤纷的地方;还有一个鸟市,在那里我曾 听到各种奇珍鸟雀的啾叫与婉转啼鸣。但是今天是圣诞节,恐怕不会 开市。我走完了阿尔戈尔街,到了塞纳河边,河对岸一排大电影广告 赫赫在目,画的是……请允许我不加复述,画面实在不雅,而且,画 的下方还有一句粗话。我知道这张广告在地铁的走道里、在街 口、在河岸,到处都有,它像海洋一样包围着巴黎,因为,圣诞节期 间,这个片子正在巴黎各影院上演。

这时,我产生一种感觉:比起这张广告来,我刚才在巴黎圣母院里所见识到的那一点“灵性”,只不过是巴黎世俗氛围里的一缕轻烟。(写于198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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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圣母院附近的旧书摊


作者:柳鸣九
编辑:江胜信
责任编辑:江胜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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