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在阴翳中的浮光 | 汪涌豪

2019-06-25信息快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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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在本书中的文字,大多写在十年前。这次再看,竟生出一种陌生感,同时慨叹沧桑横隔,才一回头已过尽的日子,竟能使心境一如窗前的流光,有这样大的潜滋暗长的变化。

说起来,在日本度过的三年,是自己人生最纯粹悠闲的时光。说它纯粹,是因为除了授课、读书和写作,几乎全无意外添生的干扰,也不用接应任何庸琐的日常;说它悠闲,是因为既无官守,又无言责,可绰有余裕地用全副精神,在各地行走中观察别一种文化,并体会它在自己心中激荡出的不同于他人或前贤的回响。

在此期间,因各种机缘,结识了许多日本人,各年龄段和各种职业都有;更读了许多关于日本的书,他们写自己的和别人写他们的,能找的都尽力找来,以致很长一段时间,成了福冈和神户两地博物馆、民俗馆和市民图书馆的常客。当然,由南到北,这个狭长列岛的四时景明,文明更化,与夫暴烈阴柔相交缠的天意人情,更引出自己无穷的感叹。与此同时,也日渐真切地感到那些压垮日本人的复杂的阴翳与晦涩,是如何同时将许多研究日本的文字也挤压得毫无生气的。当时的感觉,既然它们中有许多不仅不能生动,更不能周延,那么自己虽所知有限,说一点个人的直感也就未尝不可。尤其是,许多现象是寄身在日本的中国人不愿说与不能说的,而身陷其中的日本人则未必说得清楚;即使能说清楚,也不一定肯诉诸广众,是尤其需要有心人经由细致的观察,让它们尽可能纤毫毕至地回到所发生的第一现场的。如果还能进而揭出其背后所隐藏的深在原因,就更好了。

直到今天,自己都不能确知这些观察是否准确,仅知道殊不愿就所见到的任何人事,作浮光掠影的面上的罗列,乃或仅基于不明所以的痴迷与膜拜,而忽忘对其之所以如此的根源究诘与负面的开显。好在依自己的感觉,日本人不仅是世界上最爱好自我定义的民族,也很乐见有人通过各种渠道、以各种方式来打量自己,并给出他们都意想不到的解释和评价。即使有些评价是否定性的,他们也甘之如饴,并比之那些夸赞之辞,更乐意将之做成口袋书,添加到自己所从来重视的自画像中。当然,是否真予采纳和汲取,又进而有以自省和修正,是另一回事。这也是“日本人论”之所以会在那里成为历久不衰的显学的原因。

稍感欣慰的是,可能是因为自己能时刻自我提醒,须将所有的观察建立在既正视日本历史文化的特殊性,又不把这种特殊过于神秘化的基础上,这些陆陆续续发表的文字,几乎都在第一时间就获得了认可,以至结集出版后不久就在香港推出新版,又在内地推出修订版。包括日本朋友在内,许多读者甚至专门家的肯定,让自己多少有了些自信。这些年,随兴趣的转移,个人已脱开日本很久,但间或仍会关注那里所发生的明显的世相变化,以及许多有争议的重要问题的研究进展。所以,当读到类似马里乌斯·詹森的《剑桥日本史》(十九世纪卷),还有罗斯·摩尔和杉本良夫合著的《日本人论的方程式》等书,不禁会生出许多的联想。后者对战后“日本人论”从缘起到方法的质疑,对“日本特殊论”和“日本同质论”的批判,以及尝试在多元化阶层模型中重新认识全球化时代日本国民性的努力,常常让人顿生先获我心的快感。至于由此书开启,从皮得·戴尔、卡罗尔·格卢克曼到道格拉斯·拉米斯和别府春海等人对日本国民性的更深入的解析,尤其前者的《日本特质的神话》和后者的《作为意识形态的日本文化论》等书,从不同的角度多少佐证了自己的一些判断,更让人每念及此,不胜快慰。

今天,进入“后增长时代”的日本社会,较之十多年前,无论国家政治还是世俗人情,都已发生了不少变化。随着令和时代的开启,或许还会有一些新的现象出现。但就大的方向而言,无疑是走上了一条更为内敛而精致的发展道路。尤其如帕特里克·史密斯《日本:再诠释》一书所揭出的,它消除了现代化就必须全盘西化的冲动,在保持自己的文化和生活节奏方面,一定会继续表现得比其他任何非西方的发达国家都要出色。但另一方面,面对着失去“亚洲第一”的难堪与窘迫,日本人的焦虑感还是有的。四年前又去了一趟日本,在书店看到许多类似《身为日本人,啊!真好》、《如此受到世界各国热爱的日本》和《日本主义》这样全面夸赞日本的图书、杂志,至于电视台周播节目如《世界排行榜》、《和风总本家》,更不间断地主打外国人如何最最喜欢日本的主题。诧异之余,读到《东京新闻》等媒体的报道分析,才知道那是正风行于列岛的“自夸自赞综合症”发作。它们不无自嘲地指出,这种病症正是日本人不能正视中、韩等邻国的崛起而陷于应急的心理代偿的反映。所以,面对压倒性优势消失后产生的盲目的自大自欺已然遮蔽了一部分原本谦抑低调的日本人的眼,又改变了他们当中许多人内向克制的个性,我们能说自己的观察已经足够了,已经能称“知日”了?回答显然是否定的。

但个人已经走过了日本。再也回不去的,是那段时间的专注和投入。世界何其之大,无时不在用一种“复杂的单纯”召唤人。相比之下,日本终究只是“单纯的复杂”而已。不过尽管如此,仍要感谢在那样纯粹悠闲的日子里,它曾给过我的快乐。特别是能以一种温雅亲和的方式,唤起人深在的情感记忆,并抚慰一个行者的文化乡愁。

最后,要感谢竹村则行先生、釜谷武志先生和杉美智子太太。他们叠合在一起,是让我自觉有信心较完满地阐释什么是“日本我”的最好范例。(本文系作者为《知日的风景》新版所写的后记,该书大部分文字发表于笔会)


作者:汪涌豪
编辑:李伶
责任编辑:舒明 潘向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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