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吴贻弓丨在所有称呼里,我最看重的是“导演”

2019-09-14信息快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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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第四代”电影导演领军人物之一的吴贻弓今天早上因病去世。去年12月1日,在他80周岁生日当天,“海上谈艺录”系列丛书之《流年未肯付东流·吴贻弓》首发。在首发仪式上,吴贻弓在唯一一次发言中说:“离开电影界已经快20年,后来到了文联,到了局里,不当导演,人家说你当官了。事实上,在我心中,所有的称呼里,导演是我最看重的一个。”

而在他接受中国电影导演协会“终身成就”表彰时发表的感言中,特别在感言后面加上了“电影万岁”四个字。

书中有一段他和作者、上海电影家协会副主席石川的对话,就从“电影万岁”四个字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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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川:您在接受中国电影导演协会“终身成就”表彰时发表了一番感言。我注意到您特别在感言后面加上了“电影万岁”四个字。在您看来,这四个字有哪些特别的含义?

吴贻弓:有人说我是“理想主义者”,片子里到处流露出理想的色彩。我以前常说,金色的童年、玫瑰色的少年,青春年华总不会轻易忘记,常常在创作过程中表现出来。我们是与共和国一起成长的一代人,五十年代留给我们的理想、信心、人与人的关系、诚挚的追求、生活价值取向、浪漫主义色彩,总不肯在心里泯灭,千方百计想把这种“情结”投射在银幕作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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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9月,吴贻弓(前排左二)与北京电影学院同学合影

石川:您的《城南旧事》在马尼拉电影节得奖,这是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电影第一次获得国际大奖。可以说是中国电影走向国际的一个开端。这个成果,后来被张艺谋、陈凯歌他们这些“第五代”导演巩固和扩大,才有了后来中国电影在国际影坛的地位。

吴贻弓:“第四代”在国际上还是有一些影响的,我算是比较早的一个吧。后来谢飞、黄蜀芹、吴天明他们也得过一些国际大奖。二十多年后,欧洲一些国际电影节又开始把目光对准中国“第四代”导演的作品。2007年,法国的瓦塞尔亚洲电影节举办过吴天明的回顾展;比利时布鲁塞尔也举办了首届“中国电影节”,12部影片中有一半是“第四代”作品。还有,第37届荷兰鹿特丹国际电影节也在“经典重温”单元中搞了一个“重识第四代”的专题,集中放映了12部80年代的影片。那次,谢飞、黄蜀芹、滕文骥和我都收到了主办方的邀请。但我当时没去成,感到很遗憾。他们回来说,在鹿特丹,12部老电影每部都被安排放映两场,场场爆满。看片的人中间有年轻人,但以中老年为主。他们来看这些电影,当然不是单单为了娱乐,而是来看艺术、看文化、看历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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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3月,吴贻弓和石方禹(右)、郑振瑶(左)于马尼拉,《城南旧事》在第二届马尼拉国际电影节上获奖后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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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吴贻弓与《城南旧事》演员袁佳奕(左二)、郑振瑶(左三)、张闵(左四)重聚

石川:“第四代”创作时间虽然持续不长,但却创造了中国电影史上的一个高潮。它也是构成80年代中国电影整体繁荣的一个组成部分。

吴贻弓:我以为,所谓“繁荣”起码要有三个标志:一是好作品源源不断地问世;二是人才不断涌现,而且青出于蓝;三是市场反应热烈,观众热情高涨,对好片的反响非常热烈,等等。你看80年代的电影,是不是就有这样几个特点?

石川:您与上海电影的缘分始自少年时代,大学毕业之后一直生活在这座城市,后来又作为上海电影系统的主要领导,您如何看待“上海电影”?

吴贻弓:上海是中国电影发祥地和早期电影中心,电影院大约有150家,当时全国的电影人才都集中在上海。2005年,中国电影一百年纪念的时候,上海档案馆和上海电影家协会联合组织了一次活动,让我给爱好电影的市民办了一次讲座,讲的就是上海在电影初创和开拓过程中的“第一”。当时,上海电影可谓开风气之先。80年代也是上海电影最辉煌的时期,《苦恼人的笑》《城南旧事》《喜盈门》《芙蓉镇》《人鬼情》……包括后来市场化转型也走在全国的前面。但今天落后了,这个问题讨论了很多年,我百思不得其解,实际上人才不缺。以前我也谈到过,到今天也没有找到确切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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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贻弓与意大利演员索菲亚·罗兰出席第一届上海国际电影节新闻发布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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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届上海国际电影节,吴贻弓与香港导演徐克、荷兰导演保罗·考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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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贻弓与日本导演大岛渚

石川:您曾历任上影厂长、上海电影局局长、上海市文联主席、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导演协会会长、中国电影家协会主席,还是全国人大代表,两届中央候补委员…… 1984年之后,行政工作占了您的大部分时间,创作自然就少了。说句实话,我们有点替您感到遗憾,不然,您的作品一定会比现在更多,说不定,还会出现一、二部像《巴山夜雨》《城南旧事》那样的传世之作。这个问题,不知您个人是怎么想的?

吴贻弓:这个问题,不少人都问过我。要说一点不后悔,未免有点吹牛,但转念想想,后悔又有什么用?事情总要有人去做,既然轮到你头上,只能尽力而为,况且在这过程中,多多少少也算帮别人做成了几件嫁衣裳,这也能算是一种安慰。

石川:我记得您曾告诉我,之前想拍一部上官云珠的电视剧,但由于身体原因只得放下。我好奇的是,您为什么想拍上官?

吴贻弓:这个事情有个由头。2005年的时候,江阴长泾镇把北街上的上官云珠旧居整修一新。长泾镇是上官的故乡,他们把上官的故居建成“上官云珠纪念馆”,还在街心绿地里建了一座上官的全身铜像。2006年,纪念馆举办开馆仪式和铜像落成揭幕典礼,当时厂里有将近百位老中青艺术家出席了这个活动。我本人也从那时起,和江阴长泾这个地方结下了不解之缘。2010年,金鸡百花电影节也在江阴举办,我好几次机会重游故地,逐渐就产生了一些想法,想拍有关上官的电视剧。实际上,2008年剧本就完成了。上官的两个儿子,张其坚和韦然一定要我来拍,但我病了,之后也没有能力再继续。后来,有个导演接手这部戏,可能他又重新写了剧本,我没问有没有署名,这个不重要,当年做这件事也完完全全不是为了名利。2010年的时候,我与韦然见过一次面,当年正好是上官云珠诞辰90周年纪念,影协在上海影城举办过一个纪念活动。当时,韦然跟他的小儿子、堂姐,还有表姐几位亲人也都到了现场。

石川:您这一说,让我想起另一件事,就是阮玲玉的墓碑。阮玲玉原来被安葬在闸北联义山庄公墓。那个地方我专门考察过。公墓70年代的时候就没有了,后来改建成工厂。改革开放初期,有人在那一带找到一块阮玲玉墓的残碑。1998年的时候,上海影协在青浦福寿园为她新立了义冢,上面建了一座汉白玉雕像。那段残碑也因此有了归宿。我记得在落成典礼上,您还发表过一段讲话。

吴贻弓:阮玲玉是早期成就很高的影星,说到30年代上海电影的黄金岁月,她是一个绕不过去的标志性人物。同时她也是那个时代的受害者,她的灵魂已经漂泊了许多年,应该有个归宿。正好90年代那个时候福寿园建起来了,他们打算在那里搞一个文化园地,让文化艺术界的知名人士在那里安息。影协就想到了把阮玲玉的衣冠冢迁移到那里去。因为原址重建已经不可能了。当时上海影协的主席是张瑞芳老师。落成典礼很隆重,有200多人参加。瑞芳老师让我代表影协讲两句,我当然不能推辞。在我印象中,那是我在福寿园比较早参加的一次电影人落葬仪式。后来又参加过好几次,包括老导演张俊祥等等。我们中国人都是敬祖先的,对长辈们的身后事都很看重,并且总是希望后代们不要轻易忘记他们。

石川:上海影协的一个特点,就是电影界老前辈人数众多,所以影协的工作作风也比较敬老爱老。可是,这几年,许多前辈都相继离开了。像瑞芳老师、道临老师、谢晋导演等等。我印象中,您好像从没跟谢晋导演合作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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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贻弓与谢晋导演

吴贻弓:我是无缘和谢导合作啊!他长我十五岁,是前辈,创作上交集的机会不多。不过我们平常的工作生活交往还是比较多的。这个我记得以前跟你讲过。我呢,一直受到他的关照。《城南旧事》能在马尼拉电影节上获奖,谢导可以说殚精竭虑、功不可没。对这一点,我是终身难忘的。记得1986年夏天,他在湘西拍《芙蓉镇》,我从上海过去探班。晚上一起吃了一顿饭,他非让我喝酒。你也知道的,我这个人基本上是滴酒不沾的,谢导不管这么多,还拿话激我,你不喝?你不喝就怎么怎么样……当然,他也就是乘着酒兴开开玩笑,不是当真的。谢导性格豪爽,喜欢喝酒,尤其喜欢白酒、黄酒,而且海量,这个电影圈内人人皆知。其实这也和他的性格一样,耿直豪爽嘛!他对于世间一切事物,凡是看不惯的,必定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石川:您的片子和谢导的片子其实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坚信人性的美好。谢导或许更倾向表现女性、表现爱情,您的题材更宽泛,但总是有舒缓的节奏,有一种柔和的诗意。这一点,是不是也和您自己的性格比较书卷气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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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影《巴山夜雨》剧照,秋石与刘文英夜谈

吴贻弓:风格即人吧。确实和个人的性格、经历、教养有关。《巴山夜雨》最典型,大家都说我没拍一个坏人,因为这部戏的意图就是要在“文革”的废墟上重建人性的光辉。干嘛不拍一个坏人?因为历史不是非黑即白,好人坏人,不能简单化处理。当时,也有另外一种说法,说这不大真实,太理想化。但后来又觉得是比较合理的理想化,它不脱离现实,大家也都感觉比较温馨,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它把人们对那段历史的情怀具体化了,就像黑暗江面上的一艘船,逆流驶向光明。不过那个时候,它究竟能否驶向光明,其实我们也说不好,只是大家都希望它驶向光明。在三峡那种险峻的情况下,这条船就变成整个中国的象征。谢晋呢,他性格乐观、豁达,始终充满活力,并有着顽强不息的生命力。他的片子,无论是关于历史还是现实,无论是喜剧还是悲剧,的确都在讴歌人性的美好。因为这是他的信仰,也是他本人生命历程和精神品格的写照。他们那一代人,在生活经历上,其实也跟我们这一代有某些相似之处,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电影广受市场经济的冲击,我们都面临无片可拍的处境,谢晋那时候也和我们一样,有些苦闷、焦虑和无所适从。但他就不认输,他退休以后,又相继拍了《老人与狗》《女儿谷》《女足九号》等几部片子,但是因为种种原因,市场反应和艺术成就都不如他以前的作品。可那又怎么样呢?他照样还是不服输,整天忙忙碌碌,碰到人就讲创作。啊!我又要去拍新戏了!这都成了他的口头禅了。直到1997年,他才拍出《鸦片战争》这样的封箱之作。谢导这个人,就是为电影而生的,他的那种执着,那种百折不回,真的让我很自愧不如。



作者:吴贻弓/石川
编辑:邵岭
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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