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大米 | 王晔
如果到乡下的屋子去，如果只是我自己，也不打算邀客吃饭，我的三餐就很好对付。一袋米，两棵卷心菜，一包冷冻鸡肉，一包黑木耳，一盒茶，也能享用好几顿。
对我而言，这堆精简了的饮食素材中最要紧的还是米。有了米，可以熬粥，可以煮饭。经验告诉我，若有好米，光咀嚼那米粒儿，便有韧性，有咬头，有连绵不绝的香。比如北海道的米就不同于泰国茉莉花米。泰国茉莉花米香则香矣，可惜香气都在厨房的蒸汽里飘了，闻得到，嚼不进嘴里。女人涂在脉搏上的水，无论是兰金还是香奈尔，好也好，都抵不过皮肤本身的香吧。北海道的米，依我看，即便算不上香妃公主，至少也是吞了冷香丸的。
在日本，买米是件大事。米自然到处有售，日渐颓败的传统米店里堆着，大型电器店“和光电器”里也堆着。日常的食品超市里，米更是必售品，就在住宅区散步距离之内。说买米之事重大，不是买起来不便，而是米贵。十公斤的米总得四千日元。初到日本时，我真是很不舍得，一点米，也这么夸张嘛！抗米，能抗个几周，抗不了几月、几年。度过了不舍期，后来也不再去想和国内米价的距离，拎起一包回宿舍算数。吃米！放开肚皮吃了再说。即使不买北海道米，秋田的也不错，光名字就让人有胃口。
米贵，不光我这样的留学生这么觉得，日本人也是有同感的。因为动辄要费上几千日元，无论是冈山乡间的，抑或东京都的娘家人也都会在意这个事。不少“母亲大人”情愿破费邮资，把一包找熟人优惠买得的乡下大米寄给在京都或大阪求学的子女。这是很郑重、很经常、很被子女感激的大关爱。
“我妈这个月寄来了米，你不想来尝尝吗？” 我的朋友景山佳代子得到母亲的大米，觉得自己实在是太阔了。只一碟腌黄瓜，一碗酱汤，足以自豪地请客。我顶爱去蹭上这样一碗米饭。那样的米饭，拌上纳豆可以扒拉两碗，浇上茶渍，是可以愁云顿消、满面有笑的。带着这样的笑，彼此停下筷子，喘口气说: “呵，真是好吃！”
景山不该姓什么山，哪怕是有风景的山，该姓“米”或“米田”更合适。
我和她有过这样的对话：
“最想得到的男友的礼物是什么？”
“那我还是想要一碗米饭。男友煮好的一碗热腾腾的米饭。”她斟酌又斟酌，做了决定。
“将来的梦想呢？”
“最好到老到死都有一碗热乎乎的米饭。”她几乎是祈祷一般。
景山是人间科学博士，已在研究所工作，每天上下班经过大阪最繁华的地段心斋桥，她也曾有胆识去约旦的民间组织给伊拉克难民募捐送药。她对米饭有执念，就好像今生最怕的事便是有一天吃不上米饭。
我喜欢大米，不能说受了景山影响，但很难排除是日本的日子影响了我。起初当然是因为穷，求省钱。菜可以省，米却省不了。纳豆顶便宜，酱汤也是，这两样都可以下饭。如果米质不佳，自然倒霉透顶，多亏日本的好大米：每一粒看起来美，嚼起来香，也足够有营养。
记得在我打工待过的法然院边喜起京汤豆腐店里，煮饭可是后厨大事。必定由惠美子女将（老板娘）亲自用木合量米。移交主妇资历最久且最能干的女帮工、60岁的平田。平田细心地让米粒与米粒轻轻摩擦，再用量器兑好清水，将米浸泡于水中，夏天约半小时，冬天则要一小时。拿电饭锅煮好后，立刻把米饭移到木质饭桶内，木头会呼吸，会调节米饭的水分，保持风味和鲜度。同时，平田还会着急地拿饭勺将米饭一粒粒打开，不让它们团在一处。盛出的一碗饭，里头都穿透着空气，是润活、新鲜、舒展了眉眼的饭。有个日语词汇“米化妆”，说的就是平田这样对盛出的饭所下的功夫。平田常常踩着碎步从客人的雅座回到厨房，不及放下收拾来的碗筷，就半喘着气说：“又被夸了!” 气短的厨师八木停下煎天妇罗的手，着急地问：“夸了哪样？”“米，客人问，我们的米怎么煮得那样好！”八木一脸扫兴，可他不长记性，不久，还会忍不住再去碰壁。不过，平时有些小肚鸡肠、婆婆妈妈的八木，在这件事上倒从未嘀咕过，似乎是有自知之明，自己做的菜总还是比不过“米”：有时，烹调的滋味未必能超过无味中的有味。
平田当然不光会煮白米饭，也会根据季节的变化和饮宴的要求，煮出含有“山之幸”“海之幸”，也就是山珍海味的饭来，比如竹笋饭、松茸饭、虾肉饭、鯛鱼饭等；正月和其他喜庆场合，则有“赤饭”（赤豆糯米饭）登场。
煮米饭，如今多用电饭煲。我小时候看外婆煮饭，感觉那可是难事。很难调节火候。特别到最后那几分钟，锅是不好平放在煤炉上的，总得伺候它左边翘一翘，右边翘一翘。偏是如此小心，还有煮焦的时候。巧妇想出对策，在米饭里放上一根葱去除焦味。
大米的米字，日本人也知道，那代表数字八十八，也可暗示稻米生产需八十八道工序，细致的劳作。日文将美国写做米国，借了这“米”字。我曾经的同事山本是个小右派，听说后来他到大连生活过，娶回大连太太，不知变成左派没有。当年的山本总喜欢踱到我桌前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有一次，他问：“为什么中国人将America称做‘美’国呢，难不成其他的国家不美，单是那里美，那里最美？！说不过去。”不等我回答，山本又说:“不过，我们日本将它称为米国，更说不过去，单是美国有米，有最多的米不成？”
2019年4月25日定稿于马尔默
作者：王 晔
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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