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扎尔绅士》试读
多年以来,一只能用十种语言喷吐脏话的八哥震惊了许多来到这家客栈歇脚的旅行者。斗殴爆发之前,所有人都以为是栖息在壁炉旁架子上的这只蓝舌老魔鬼,在如此鄙俗而激烈地辱骂那位非洲巨人。非洲人占据了离炉火最近的位置,全神贯注地研究着象牙小棋盘上的乌木和牛角棋子,吃着客栈的招牌菜——鹰嘴豆、胡萝卜、干柠檬和羊肉炖菜,他宽阔的肩膀背对着鸟儿,面向客栈的门口,以及朝着蓝色暮霭打开遮光板的窗户。这个温和的秋日夜晚,在高加索山脉东侧丘陵上的阿兰王国,只有非洲人和八哥这两个来自热带丛林的土著需要温暖。非洲人的来头始终
是个谜。他身穿夹棉的灰色填充甲,帽兜已经磨出了线头,里面是一件破破烂烂的白色长套衫,让人觉得他曾经在拜占庭的军队里服过役,但半高筒靴系带的黄铜孔眼又说明他或许去过西方。没有人敢去求证他是否听得懂这些来自帝国、汗国、酋长国、游牧部落和其他王国的脏话。他的皮肤色泽仿佛是铜壶上的锈斑,眼睛像骆驼般妩媚,光亮的头顶周围长着一圈绒毛,银白的发色象征着他历经风霜岁月。更重要的是他浑身散发出的沉稳感觉,彰显出他的残暴本性。在丝绸之路的这条小支脉上,连最缺乏经验的旅行者也能看懂,这位非洲人既不欢迎也不保证能够容忍你的提问。因此,客栈里的旅行者有一瞬间对鸟儿的蛮勇敬佩不已,它似乎在用完美的希腊语咒骂非洲人吞吃食物的劲头像极了秃鹫和巴巴里猿猴的杂交后代见到腐肉的贪婪模样。
遭受辱骂后的那一小段时间里,非洲人继续吃着他的炖菜,没有从棋盘上抬起头,就好像压根没有听见。然后,还没等任何人意识到这句骂人的话过于精妙,早已超出了八哥的语言能力—因此鸟儿这次是无辜的,非洲人就将左手伸进了右靴筒,动作流畅而毫无间断,仿佛鹰隼带着死亡从天而降,一截明晃晃的阿拉伯钢刃陡然出现,几节牛皮裹着它粗糙的刀柄,越过长凳,扑向猎物。
无论是坐在猎物右手边的无须年轻人,还是陪伴年轻人的独眼象夫,他们都到死不会忘记匕首刺穿空气的啸声。接下来的声音犹如一只不耐烦的手划破信封,匕首划开了猎物头上那顶黑色宽檐帽的帽顶,猎物是个骨瘦如柴的金发男人,来自某个终年雾锁的国度,那天下午刚骑马从第比利斯大路而来。他是个纤瘦的长脚佬,脸色阴沉,皮肤白如牛油,头发在长脸两侧耷拉成两道金色帘幕。众人听见飞箭击中树身的砰然闷响,帽子从瘦麻杆头上飞出去,像是在表达着惊讶,随即被钉在他背后泥抹墙的一根柱子上,他用他祖国的阴冷方言喊出一个古怪的单音节词语。
壁炉里,堆成堡垒的炽热火炭坍塌成一团灰烬。象夫听见厨房里火炉上水壶盖的咔嗒响声。长凳嘎吱作响,期待斗殴的旅行者们朝脚下吐痰。
这位来自法兰克的瘦麻杆从他被钉住的帽子底下钻出来,一点一点地展开身体,手指顺着金发的分缝捋上去。他看了一眼非洲人,再扭头看一眼帽子,回头继续看着非洲人。他的斗篷、长裤、长袜和皮靴全是黑色的,与他柔软双手的惨白色、下巴与面颊上胡茬的金色形成鲜明的对比。假如他不是神职人员,象夫心想(对象夫来说,识人是了解大象的必然结果),那就肯定是医师或是以玩弄辞藻为生的人。法兰克人站直身体,双臂环抱在瘦骨嶙峋的胸前,用他瘦削的鼻子打量非洲人。他露出顽皮的笑容,歪着脑袋的模样传达着厌烦和觉得可笑的情绪,像极了饱经世故的长者在观赏无谓的人间戏剧。老象夫尽管只有一只眼睛,却也看出瘦麻杆因为帽子受损而狂怒不已。一身送葬人的打扮都是值钱货,没有因为长途奔波而沾染污垢,这证明他很爱护它们,也很重视他本人的外表,以及他的决心有多么坚定。
法兰克人把大拇指和两根细长的手指伸进帽子上的破口,做了个鬼脸,费劲地从柱子上拔出匕首。他用双手拿着帽子翻来覆去地端详,按捺住抚摸帽子的冲动。象夫心想,假如我钟爱的母象去世,我大概也会用同样的方式爱抚它的粗壮后臀。法兰克人把帽子递给身旁的年轻人,用一种十分庄重的神态,仿佛在托付家神的塑像,他拿着匕首穿过房间,来到埋头继续吃炖菜的非洲人面前。
“我相信,”法兰克人对非洲人说,用的依然是无懈可击的拜占庭希腊语,“先生您弄丢了您清理蹄子必不可少的工具。”法兰克人把匕首插在棋盘旁的桌面上,碰翻了几枚棋子。“假如我搞错了贵下肢的确切叫法,那就请您到外面的院子里找我,时间随便您,但最好可以快一点,然后随便选择一种教学工具给我上上课。”
法兰克人等待着对方回答。独眼象夫和年轻人也好奇地等待着。马夫靠在通往院子的门口,从那个方向传来了赔多赔少的悄然交谈声,象夫听见钱币叮当碰撞和马夫用白土粉写字的吱嘎声音,这位斯凡人觉得通过照顾客人挣钱和靠坐视客人赴死挣钱没什么区别。
“非常抱歉,但我不得不向您报告,”非洲人站起身,脑袋擦过斜屋顶的房梁,操着君士坦丁堡皇帝麾下雇佣兵团常用的简化希腊语轻快地说,“我的听力和您眼前这堆虚弱衰老的黑皮破烂一样,退化得无可救药了。”
非洲人拔起桌上的阿拉伯钢刃,就手挥向法兰克人的喉咙,刀尖擦着法兰克人苍白的喉结而过,相差的距离还不到钢刃本身的宽度。法兰克人倒向后方,撞在两个亚美尼亚羊毛掮客身上。他恶狠狠地瞪着他俩,就好像是他们的笨拙,而不是他怯懦的求生本能害得他失足的。
“但我能理解你的大致意思,”非洲人说,把匕首插回靴筒里。马夫的石板上,赔率朝着严重不利于法兰克人的方向倾斜。
非洲人将棋盘和棋子收进一个皮袋,擦净嘴唇,从法兰克人身旁挤过去,经过凳子上那些抻长了脖子的看客,出门走到客栈的院子,准备杀死侮辱他的人或被杀死。人们跟着他走进用火把照亮的庭院,拿着各自的酒杯,用前臂擦拭留着胡须的下巴,有人从马厩里的架子上取来了决斗双方的武器。
非洲人体型庞大,臂长惊人,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虽然自称年事已高,但人们普遍认为那是用来干扰对手的花招,因此还没等旁人取来武器,以及两人决定要如何武装自己,赌局就已经朝有利于非洲人的方向倾斜了。法兰克人只带了一把细得荒唐的长剑,倒是很适合用来在篝火上烤鸟吃,前提是鸟还不能过于肥硕。旅行者纷纷嘲笑这位“拿针的裁缝”,然后上下打量非洲人选择的神秘凶器—一把维京巨斧,斧柄雕着无数互相贯穿的如尼文字,四分之一满月形状的斧刃闪烁着愉悦的金光,大概是回想起了它从喷血脖颈上砍下的所有头颅。
在梅赫月满月的照耀下,火把烧得滋滋作响,非洲人和法兰克人在院子夯实的土地上互相绕圈。法兰克人迈开两条仿佛高跷的长腿,时而小步疾走,时而双脚交错,长剑的尖端指着非洲人的心脏,又时不时地低头看一眼精致的黑色皮靴,在骆驼和马匹留下的粪便列岛中寻找道路。非洲人以奇特的螃蟹步法侧行绕圈,他弯曲膝盖,眼睛盯着法兰克人,左拳松垮垮地握着斧柄。他们就这么笨拙而近乎温柔地互相掂量,时刻准备着杀死对方。老象夫深受触动,因为他训练过上千头用于杀戮的战象,非常熟悉两位决斗者在血战中流露出的职业气概。不过挤在屋檐和院子拱廊下的其他旅行者,对决斗者杀戮前进行的亲密互动一无所知,变得越来越不耐烦。他们奚落决斗者,催促两人快点动手,好让他们回去吃完晚饭上床歇息。穷极无聊之下,他们将赌注翻了一番。决斗的消息传到了山脚下的村庄,院子的大门口很快就闹哄哄地站满了女人、小孩和留着八字胡、表情哀伤的瘦削男人。男孩爬上屋顶,挥舞拳头,大呼小叫,而法兰克人和非洲人清空了脑海里的最后一丝懊悔。
巨斧嗡嗡振动,像是拖着非洲人扑向法兰克人的腹部。斧刃反射火光,在暮色中画出一个弧形的火色如尼文字。法兰克瘦麻杆盯着巨斧,跳开躲避,斧刃转而飞向他的头部,他下蹲躲避,肩膀着地,滚了一圈。对一个手长脚长的瘦麻杆来说,他敏捷得出奇。他在非洲人背后跳起来,踹了一脚非洲人的屁股,表情严肃得堪称幼稚,围观者再次哄堂大笑。
这是力量与灵活的较量。刚开始押非洲人获胜的旅客,对他的明显优势和维京巨斧很有信心,但之后非洲人怒火中烧,运斧的手法逐渐变得毛躁,没了章法。他打碎了一个装满雨水的大陶罐,浇得十几个旅行者浑身透湿,气恼不已。之后,他又劈裂了一辆载满干草的马车的轮辐。法兰克人表情严肃地跳跃、翻滚,用长剑突刺;狂暴的巨斧砍中石板,泼洒出成把的火花。
火把的光芒摇曳不定,满月升上夜空,起初的一丝血色消失殆尽。屋顶上一个看热闹的男孩探出大半个身子,结果掉下来,摔断了胳膊。人们取来葡萄酒,兑上井水,倒在碗里递给两位决斗者,他们此刻踉踉跄跄地在院子里兜圈,身上十几处伤口流淌着鲜血。
他们扔下酒碗,面对面站住。眼尖的象夫从非洲巨人的眼睛里,瞥见一道亮光一闪而过,他敢发誓那绝对不是火光。巨斧再次拖着非洲人向前冲,就像战马拖着骑兵的尸体。法兰克人蹒跚后退,但就在非洲人与他擦身而过时,他抬起左脚,皮靴的方头不偏不倚地踢中非洲人的腹股沟。在一片寂静之中,非洲人趴在了地上。出于半心半意的同情,客栈院子里的男人们纷纷不安地蠕动身体。法兰克人将他可笑的细剑插进非洲人的侧腹部,随后又拔了出来。非洲人扑腾了几下,躺在地上不再动弹,深色(但不是黑色,有人得出这个结论)的血液流进土地。
马夫朝两个小厮招招手,他们把死去的巨人艰难地拖出院子,扔进一间不再使用的马厩,找了一块陈旧的骆驼皮盖在他身上。
法兰克人抚平袖口、扯直长袜,回到客栈里,拒绝接受祝贺和输钱者善意的揶揄,也没有接受喝一杯的邀请。事实上,忧郁似乎在战斗之后征服了他,也可能是北方人的阴沉天性重新统治了他的心灵和脸孔。他吃完炖菜,起身离开,走到客栈背后的小溪旁清洗双手和脸部,然后钻进弃用的马厩,脱掉损毁的帽子,像是在向对手的武勇致敬。
“多少?”走进马厩后,他问。
“七十。”非洲巨人答道,将毛毡填充甲的绑带系在马鞍的前桥上。他已经在饮水槽里洗掉了伪造的血迹,骑上了一匹红色斑点的安息战马,这匹肌肉发达的高头大马名叫“紫衣贵族”。“等我们到了拉格斯,足够你买一打崭新的漂亮黑帽子了。”
“求你别说‘帽子’这个词了,谢谢,”法兰克人望着帽顶上的窟窿说,“我听了就伤心。”
“你不得不承认我扔得很漂亮吧。”
“不如这顶帽子一半漂亮。”法兰克人说。他把帽子放在一旁,解开衬衫,露出一道横贯腹部的亮红色刀口,伤口挂着亮红色的血珠,从腹腔内淌出一股股鲜血。他转开视线,咬紧牙关,非洲人用一块布为他擦拭身体,然后从法兰克人的鞍袋里取出一个瓦罐,挑出黏稠的黑色药膏涂在伤口上。“我对那顶帽子的喜欢,都快赶上我对席勒尔的感情了。”
法兰克人说的“席勒尔”是一匹长毛牡马,鹰钩鼻,脖子拱起,腿短而粗,后臀宽大,是阿拉伯马和野马在未经监管下的幽会产物。它忽然用鼻息声发出警告,紧接着传来了皮革鞋底踩在干草上的窸窣响动。
法拉克人和活着的非洲人转身望向门口。他们以为会是马夫——结果却是年老的象夫,马夫应该送来他们的那份赃款,其中包括象夫两个迪拉姆的血汗钱。
“你们这帮XX养的骗子。”象夫敬佩地说,一只手伸向了剑柄。
作者: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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