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芷渊:道别来不及说再见

2018-03-26信息快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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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我以为,道别可以有很多方式,比如毕业了去旅游一次,紧紧地拥抱彼此,再比如,狠狠地大吵一顿再也不相见,或者大哭一场然后不舍地说再见。后来我才知道,生命中很多道别都是悄然无声的,直到过了很久很久,才发现那天再普通不过的相见,竟然已是最后一面。比如,爷爷的离世。

爷爷去世后,我曾无数次想象,会在什么情况梦到他? 梦里的他会和我说什么? 他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好吗? 我经常闭起眼想爷爷,然而,随着日子慢慢流逝,那清晰的轮廓逐渐模糊起来。今年一月,在韩国出差的最后一晚,我梦到爷爷了,我在梦里与爷爷通电话了。爷爷告诉我他很好,他在电话里笑得很开心,我能感受到他笑眯了眼。

就仿佛他从不曾离开我们。

2

人家都叫爷爷“老黄”。爷爷年轻时的故事我知道得不多,只晓得他以前是一名技术科长,在公司里带领着数百人的团队。爷爷和奶奶养大了五个子女,爷爷说:“要教育好孩子,最好的办法就是身教重于言教。”在家里和公司里爷爷都很受欢迎。

爷爷以前常常说:“短褂做不了长衫,做人要踏踏实实,学点真本领。”那是老一辈用自己的艰辛经历换来的感悟。

上海的炎夏闷热得很。很多年前,家用冷气机在上海还没普及,爸爸给爷爷奶奶家装了冷气机,被爷爷狠狠地骂了一顿,甚至对爸爸说:“我要把冷气机扔出去。”气得爸爸说不出话来。后来邻居说,爷爷奶奶见人就说:“我家的冷气机是我小儿子给我们买的。”

“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思想根深蒂固地影响着老一辈人,爸爸和他的哥哥姐姐都是由奶奶带大,爷爷在外上班,奶奶在家照顾孩子。爷爷退休后多家公司都想回聘他做顾问,但因为我的出生,爷爷婉拒了所有的回聘邀请,主动提出由他来照顾我。我在香港出生香港长大,但婴孩时有一段时间在爷爷奶奶上海的家短住。听奶奶说,那时候爷爷每晚把我放在他床边,每隔四小时起床喂奶,而且他人生第一次换尿片就是帮我换呢! 爸爸笑言:“连你爸爸都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呢!”

爷爷奶奶旧屋的门前有一棵大树,夏天下雨前,蜻蜓贴着树荫处低飞,夏蝉在树上鸣叫,盖过了鸟儿的歌声,诠释着夏的酷热。我不够高,经常站在爷爷奶奶床上,趴在窗口看风景。大伯伯和小姑妈的家离爷爷奶奶家很近,有一次我独个儿溜出去找堂姐玩,爷爷找了我很久,急得涨红了脸。还有一次,我和表哥吵架,爷爷为了我把表哥骂了一顿,所以我一直认为,在我们这辈中,爷爷最宠我,噢,除了我妹妹。

爷爷唯一一次骂我,就是因为我和妹妹抢玩具,妹妹急哭了,爷爷对我说:“你是姐姐,就应该让着妹妹!”家里人叫我BB,叫妹妹茵茵,爷爷叫起来总叫“小BB”“大茵茵”,我问爷爷:“明明我比妹妹大,为什么要叫妹妹大茵茵?”爷爷总是笑而不语,后来奶奶告诉我,可能因为妹妹小时候身体不好,爷爷叫她“大茵茵”希望她长高长大,健健康康。

长大后,我们每一次去爷爷奶奶家,爷爷都会下楼给我们买小时候爱吃的冰棍和酸奶,再后来,爷爷走路不便了,就叮嘱奶奶一定要给我们买,尽管那时候我已不太吃冰棍了。每一次离开爷爷奶奶家,他俩都会坚持送到门口,挥着手直到目送着我们的车离开。

还记得那天,我们一家去看望爷爷奶奶,妈妈给爷爷买了新棉袄,爷爷很高兴地穿起来。他坚持不肯收爸爸给他的零用钱,但收下了我和妹妹给他的1000元。爷爷眯着眼笑说:“噢! 这要收的,这是我孙女给我的,好孩子!”爷爷去世后,家人为他收拾遗物时才发现,那1000元一直藏在棉袄的口袋里。没想到,那天的相见,竟然是我和爷爷的最后一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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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和奶奶的感情一直很好。尽管奶奶以前常说,在那个盲婚哑嫁的年代,她是被安排嫁给爷爷,但那么多年来,他俩都很相爱。

我喜欢逗爷爷奶奶玩,每次让他们拍照都会叫爷爷奶奶亲热一点:“爷爷,你要把手搭在奶奶肩膀上!”奶奶每次都会害羞地说:“不要,快把手挪开!”然后爷爷就会不好意思地说:“小BB别瞎闹了。”

奶奶的一颦一笑都会牵动爷爷的情绪。爷爷晚年很依赖奶奶,只要奶奶不在他视线范围内超过十分钟,他就要找奶奶。有一次我们在上海,奶奶来我们的住处,聊天聊得高兴了,忘了给爷爷“汇报”,不久爷爷电话就来了:“奶奶啊,你还没回家啊?”“哎哟,老头子,我又没去哪儿,就在儿子家! 马上回来!马上回来!”

爷爷去世前两个月,奶奶因为突发性脑溢血入院,一住就是一个多月。爷爷在家一直坐立不安,他不忍心去医院看奶奶,怕看了难受,又怕奶奶情绪激动,反过来担心他的起居饮食。他嘱咐爸爸和大伯伯:“你们要答应我,好好照顾妈妈,把她带回家。”

奶奶出医院那天,爷爷把一枚戒指藏在衣服里,说要给奶奶一个惊喜。那一年是他们结婚63周年。爷爷离世前一天,还拉着卧病在床的奶奶,用小孩的口吻说:“我们手拉手,好朋友。奶奶是世上最好的奶奶。”

一切海誓山盟,都不及这种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平凡爱情来得真挚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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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总是措手不及地来临。爷爷走得很突然,突然得几乎毫无先兆。可他就是走了。

为免刺激刚刚出院的奶奶,家人没把爷爷去世的消息即时告诉她,并一致达成共识:能瞒多久是多久。奶奶生病后说话有困难,但从她的眼神得知,她一直奇怪怎么爷爷不在屋里。

爷爷丧礼那天,奶奶早上醒来突然大哭。我们知道,以奶奶的聪慧,她一定什么都明白,只是装作不知道。你们希望我好好的,我就不辜负孩子的一片好心。

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爸爸眼泛泪光。

梦到爷爷后我告诉爸爸,爸爸说:“你记得吗? 爷爷离世前你正好在韩国出差,可能冥冥中有种感应,爷爷知道你想他了……”

都说人生就像一列火车,沿途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并不是所有离开的人都是过路人,有些人走了,但他仍活在你的心中。就算你对他的故事并不十分了解,就算你们的记忆已经开始变得模糊,你还记得他爱过你,你还会时时想起他。

就像海桑那首《爷爷是个老头》中写道:

打我记事开始,爷爷就是个老头

他那么老,好像从来不曾年轻过

他那么老,好像生来只为了做我的爷爷

可我从未认真想过他有一天会死

我总以为,一个人再老,总可以再活一年吧

然而有一天他还是死了

就像土垛的院墙

风雨多了,总有一天会塌下来

没了。

完了。

他的一生我也知道得很少

他说过一些,我记不大起来

就像他爱我很多,

我只是喊他爷爷。

文: 黄芷渊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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