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蕾:两个尤三姐

2018-05-09信息快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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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的交织(版画)伊丽莎白·维塞尔[摩纳哥]

第65回,贾琏偷娶了尤二姐,在外面置办了房子。贾珍打听着贾琏不在,便过来看望两个姨妹。

贾珍、尤二姐和尤三姐、尤姥姥四人一起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他母亲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尤老也会意,便真个同他出来,只剩小丫头们。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

这是庚辰本里的一段,尤三姐和贾珍之间,妥妥的不清不楚。

程乙本却是另一个样子:“二姐儿此时恐怕贾琏一时走来,彼此不雅,吃了两钟酒便推故往那边去了。贾珍此时也无可奈何,只得看着二姐儿自去。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儿相陪。那三姐儿虽向来也和贾珍偶有戏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样随和儿,所以贾珍虽有垂涎之意,却也不肯造次了,致讨没趣。况且尤老娘在旁边陪着,贾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轻薄。”

只有二姐离开,尤老娘却留下了,三姐就这样被洗白了。作者还怕我们误会,又忙不迭解释她和贾珍只偶有戏言,不像尤二姐那样“随和”。

不只这一处,类似的改动不少。

二尤是贾珍的太太尤氏的娘家妹子,但并无血缘关系,她俩是尤老娘再嫁带来的。因贾敬死了,家中无人,尤氏便接了她们来照看。“贾蓉听见两个姨娘来了,便和贾珍一笑。”笑得十分暧昧,呼应了二人与尤氏姐妹“麀聚之乱”之说。但程乙本改为“喜得笑容满面”,暧昧气息荡然无存。

贾蓉迫不及待地来看望两位姨娘。跟尤二姐挤眉弄眼,说我父亲正想你呢,尤二姐拿起熨斗打,贾蓉抱头滚到她怀里求饶,尤三姐便上来撕嘴。程乙本改成“尤三姐便转过脸去”,好像看不得这场面。

程乙本一心一意要把尤三姐改成清白无辜的少女,一句也不肯放过,凡有三姐“淫荡”嫌疑的,通通漂白处理。

程乙本为何要洗白三姐?白先勇先生给了答案:“如果尤三姐跟贾珍本来有染的话,那么尤三姐后来的行事根本不能成立。如果尤三姐已经失足了,还有什么立场再去骂他们?”他觉得,一个失足女性是硬不起来的。

这背后有鲜明的道德立场,跟续书一脉相承。比如,后40回让宝玉跟贾代儒读道德文章,教巧姐背《列女传》,让黛玉说科举清贵,鼓励宝玉读书入仕……妥妥的正牌儒家,怎么可能去赞美一个失贞少女?

曹公却没有道德的枷锁。他只是写人,写三姐和贾珍挨肩擦脸,百般轻薄;写她无耻老辣,搂过贾琏就喝酒;写她站在炕上,指着贾琏笑骂:“你别油蒙了心,打量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取乐,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将姐姐请来,要乐咱们四个一处同乐。俗语说‘便宜不过当家’,他们是弟兄,咱们是姊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来。”

这是放浪,是脂砚斋说的“醍醐灌顶大翻身大醒悟”,也是彻骨的悲凉:原来你们一直把我们当粉头!如今后悔也没用,将来如何,我不知道,但我再也不想当过去的我了!

三姐到底跟贾珍是什么关系?曹公没明写,但她跟姐夫确实有问题。不必猜测其原因,因为人性既复杂幽微,也脆弱不堪,太阳底下并无新鲜事。人生的翻转,也往往只在一念间。

然而,贾琏和贾珍如此明晃晃的无耻,仿佛一道闪电,照亮了她,她猛然看见了自己,看清了自己的处境。这一刻,她幡然醒悟,这一刻,由此充满人性张力。三姐生命中最耀眼的时刻,不是自杀瞬间,而是这一刻。

而这样的时刻,我们是熟悉的。

彩云偷了王夫人房间里的玫瑰露,拒绝承认,宝玉替她瞒赃,她却红了脸,羞恶之心感发:“如今我心不忍,姐姐带了我回奶奶去,我一概应了完事。”如此肝胆,宝玉也深为敬佩:彩云姐姐果然是正经人!抄检大观园,丫鬟司棋和表哥潘又安的情书被查到,其状可危,可“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金钏为何自杀?为何如此刚烈?因为不堪受辱,因为尊严。

在《红楼梦》里,尊严比生死都重要。生命中总有一些不可以狎昵、不容许乱来的东西。有时它会被忽视或遗忘,但总会在某个时刻呼啸而至,一下子击中我们。

然而,三姐醒悟了,却无路可走。

她开始报复:“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鞦韆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他二姊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

谁见过这样的女子?

中国传统文学里,也不乏另类女性,比如青楼女子,但没有这样的放浪形骸。为何?因为传统作家要让她们从良,挖出她们的纯洁,用浩然正气把她们收服。《聊斋》里的狐狸精,不也通通被读书人招安了吗?

他们心中横亘着一把叫道德的尺子。

但伟大的文学,不是道德的地盘,而是人性的世界。

伟大的作家忠于的是人性,而非道德,所以曹公笔下的尤三姐,是复杂的,多层次的。而程乙本作者是“道德家”,看不见道德之外才有广袤的人性,所以拼命为三姐洗白。

道德家不会理解哈代为何把他的《德伯家的苔丝》,特意加上一个副标题“一个纯洁的女人”;不理解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写到爱玛死的时候失声痛哭:她死了,我的爱玛死了。

但曹雪芹一定懂得。

在他笔下,跟公公贾珍不清白的秦可卿,温柔可亲,做事可靠,贾府上下都喜欢她,临死前更是托梦给凤姐,见识碾压所有人。他还让贾琏娶了尤二姐,对她的过往既往不咎,这个爱偷鸡摸狗的男人,也有了闪光点。

所以在曹公笔下,三姐大红袄子葱绿抹胸,半开半掩,十分惊艳,一对金莲,更是充满诱惑。程乙本道德感太强,把“一对金莲”删了。

贾珍贾琏被这样的三姐吓到了,一句响亮话也说不出来。这是三姐的主场。她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洒落一番,对二人尽情嘲笑取乐,闹腾累了,就撵走二人,自己关门睡觉。“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这句话程乙本自然不能留。

此后,尤三姐不是痛骂贾琏、贾珍和贾蓉,就是“作出许多万人不及的淫情浪态来”,哄得对方垂涎欲滴,却又近身不得。她对尤二姐说:姐姐你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玷污了去!再说,他家的女人极其厉害,将来不知谁生谁死,索性不让他们好过!她天天挑拣吃穿,或不称心,连桌一推。不论绫缎新整,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

这是疯狂,是报复,更是深深的无助和悲哀。

二姐为她的未来发愁,她告诉姐姐,自己看上了柳湘莲。五年前,他曾在三姐老娘家唱过戏,当时客串的是小生。

一切都刚刚好:贾琏遇到柳湘莲,说定,对方拿出传家宝鸳鸯剑做定礼。三姐把剑挂在床头,喜之不尽,自认终身有靠。

然而,当柳湘莲得知三姐是贾珍的小姨子后,后悔不迭:“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王八!”他来找贾琏,借口姑妈已替自己说了亲,而鸳鸯剑是家传,得要回来。三姐听见,泪如雨下:还你的定礼!她挥剑自杀了。

曹公如此喜爱三姐,她死了,他这样感叹: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她倒下,如玉山倾倒,她的鲜血,像满地花瓣散落。《世说新语》喜欢用“玉山”来形容魏晋名士,洁白通透,玉色莹然,是对人格至高的赞美。

他写三姐慧眼识宝玉。兴儿八卦宝玉,说他糊涂,没刚性,不像主子爷们。二姐信然,但三姐说:别信他胡说。宝玉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人却一点也不糊涂。

她说那日和尚过来绕棺,他站在里头挡着人,说怕和尚的气味熏到我们。婆子拿了他用过的杯子倒茶给姐姐喝,他让洗了再拿来。他这个人在女孩子面前都很好,只是别人不懂罢了。

她知道凤姐不好惹。尤二姐心满意足之时,她警告她:不知将来谁生谁死。二姐辗转受苦,她在梦中手捧鸳鸯剑而来,劝她杀死凤姐,一同归于警幻。二姐还抱有侥幸之心,她长叹而去。

三姐该是大观园里的人呐!她有晴雯的嘹亮,有探春的英气,有凤姐的霸气,美貌也不比钗黛差,甚至有她们没有的妖娆。

红楼二尤、秦可卿的故事,原本是属于《风月宝鉴》的,最终成了《红楼梦》的一部分。抽去她们,于书似无碍,但有了她们,却多了几分烟火气,几分凄美。

三姐死后,柳湘莲扶棺大哭:原来尤三姐这样标致,又这等刚烈,自悔不及。默默出神中,见尤三姐从外而入,泣道:不想君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前来一别,从此不能相见。柳湘莲拉住她,她说:“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程乙本又做了手脚,删去了这一段。

于是,程乙本里的尤三姐,是一个贞洁烈女,冰清玉洁,爱柳湘莲不得,拔剑自刎。

在庚辰本里,尤三姐却是一个英雄。

她有黑历史,但一旦决心告别过去,从此为自己负责,就爱憎分明,慷慨磊落。她发誓等柳湘莲,若等不到,就出家修行。并将一根玉簪击作两段:“一句不真,就如这簪子!”从此洁身自好。如此大翻转,格外有力,唯英雄能如此。

有人说她把贞操看得太重,是被自己的愧疚杀死的,到死没走出男权文化的藩篱。非也非也,她不胶柱鼓瑟,否则就不会一心要嫁柳湘莲了,被男权击垮的女性不敢追求爱。

她是一个英雄。以为柳湘莲也是一个英雄,以为她和他,可以一起打马跨过草原,走过生命的沼泽,奔向更广阔的未来。

事实上,柳湘莲也是《红楼梦》里最有侠气的男人。他冷心冷面,怒打薛蟠,逃走他乡。后来又飞驰而来,解救落难的薛蟠,还与其义结金兰。英雄爱美女,他的理想便是娶一个“绝色的女子”。而尤三姐不仅绝色,而且风情万种。可惜,柳湘莲只是看上去像英雄而已。不过,也不必苛责,他是凡人,有自己的荣耀,也有自己的局限。

最后,三姐自己做了英雄。英雄之死,不是因为某个人,而是因为穷途末路。所以,她说:“与君两无干涉!”

戚本第66回后有批语:“(尤三姐)能辨宝玉,能识湘莲,活是红拂……一流人物。”蒙本回后也有总评:“尤三姐失身时,浓妆艳抹凌辱群凶;择夫后,念佛吃斋敬奉老母;能辨宝玉能识湘莲,活是红拂文君一流人物。”

可惜,三姐是红拂,却等不来李靖。

英雄孤独而死。

最后来个插曲。庚辰本写三姐拔剑自刎,“湘莲反不动身,泣道:‘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可敬,可敬!’”

而程乙本是这样的:“湘莲反不动身,拉下手绢,拭泪道:‘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人!真真可敬!是我没福消受。’”

两个尤三姐,你觉得哪个更好?

作者:刘晓蕾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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