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漫谈】水乡恋桥人，圆梦在松江

水在桥下流，人在桥上走。神驰吾乡，五茸回鹿，云间返鹤，松江思鲈。乡邑古名华亭，别称云间，物华天宝，烟柳画桥。回家路上忆往事，满天繁星一轮月，这辈子走得最多、踏得最实的水上之路就是桥。

▲ 云间第一桥

松江烟波，水桥相望

松江峰泖秀丽，是典型的江南水乡。上海最早的地方志《云间志》记“水”，开篇则云：“华亭号为‘泽国’。”古代松江府有海水、江水、泖水、湖水、浦水。境内乡野之上，横塘纵浦，水网密织，每隔500米左右就有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浜。府城也不例外。若是用现代科技手段显示清嘉庆年间《松江府城图》中的河网布局，则能清晰地看到府城风貌具有东方威尼斯水城风韵。此外，从松江古有《富林十景》，即富林春晓、村庄雨霁、九峰环翠、八曲潮生、三泖回澜、绿沙农本、松林龙蜕、横浦归帆、客舟夜泊、溪桥晓市；以及旧时上海“沪城八景”，即海天旭日、黄浦秋涛、龙华晚钟、吴淞烟雨、石梁夜月、野渡蒹葭、凤楼远眺、江皋霁雪中看出，许多风景名胜，皆以川流如织，桥拱如虹，彰显一方美丽景象。

▲ 大仓桥

松江河多桥亦多，河似玉带飘逸，桥如星罗棋布。松江古桥知多少？明《崇祯松江府志》记：“桥凡六百九十有一。”随后，我又在清《康熙松江府志》那片历史天空看星星，数桥名：府城内有桥88座，府城外有桥886座，共计974座。记得欧老师在他所著的《话说松江》一书里说，解放初期松江城里尚有桥108座；时至本世纪初，松江区境内河道总长度为1600多公里，有大小桥梁3600余座。老师说桥我想桥，我们都曾是河畔行人，桥上风景。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如今，多数古桥已化为历史烟云，但仍有少数幸存于世。松江百姓对深刻岁月烙印的古桥倍感亲切，而当地政府对承载厚重历史、相系乡愁的古桥，也以传家宝视之，精心呵护。现存于松江区境内、被公布为市、区（县）文物保护单位的古桥计有10座，主要分布于古为松江府城、今为松江老城的东、西向古河道上，分别是望仙桥、大仓桥、东杨家桥、西杨家桥、云间第一桥、三里桥、永济桥、钱家桥、杜公祠桥、大通桥。其中，位于今方塔公园内的宋代望仙桥，是今上海地区最古的石板桥。重建于明天启年间、跨古市河上的西仓桥，亦即俗呼的大仓桥与建于明万历年间的青浦朱家角放生桥，一并为今上海地区最为著名的五孔石拱桥。

▲ 朱家角放生桥

松江因水得名，桥也如影随形，但我至今尚不知松江历史上最早的桥是哪一座？只知明《崇祯松江府志》有云：“梁木石而倚步，曰桥。”于是有了想象的空间，思绪飞落松江广富林。广富林考古挖掘时，曾发现地下有多条河道和大小湖泊迹象，还有临水干栏式建筑以及小型水码头等。现在统称的桥梁，缘自于梁桥，由培土成堤的梁堤演变而来，原始形式是独木桥。所以古人记“梁”为桥。虽然广富林考古未曾发现梁堤和独木桥遗存，但我相信已掌握建造“双间排房”技能的广富林先民，一定在此建造过松江最古的桥。也许是流水冲刷，逝者如斯夫，一切都成过往。

正因如此，每回前往松江方塔公园，看到那座用武康条石构建的宋代石板桥时，难免会情感涨潮。话说我国古桥大致分为四种类型，即梁桥、浮桥、索桥和拱桥，其中梁桥是最古的桥型。松江现存的望仙桥则为梁桥的一种，是一座典型的宋代梁柱式木石结构桥。虽然在中国桥梁史上，这座原有木梁承托、桥面有木栏杆的单跨平板桥算不了什么，但它毕竟是上海地区最古的桥。不仅如此，跨于古市河水上的望仙桥，与高42.5米的九层北宋方塔相伴，画面灵动而富有神韵；当半弦月挂在夜空的时候，那半弯的月亮很像似“仙子”吹箫的口型，给人以塔似洞箫、桥若琴台、市河“望仙”、流水听音的丰富联想。

▲ 望仙桥

松江存世古桥中，除了望仙桥和位于二中校园内的杜公祠桥以及颐园里的“凌波三曲”桥为石梁平桥外，又以易木为石的拱桥居多，如现存于车墩镇南门官绍塘上的大通桥，清嘉靖年间由木桥改建为单拱石桥；又如明代云间第一桥，也有由木易石的经历。由此可见，一路走来的松江古桥，先为木桥，后为木石混合结构桥或石结构桥。不过，其中也有个例，如古代洞泾港上曾建有一座用砖砌的砖桥，塌废后重建起一座三拱石桥，但当地人仍习惯称石桥为砖桥。洞泾镇前身的砖桥乡名，便是由桥名而来。

▲ 小洞泾桥

追梦江南水乡，松江有两座已圮的古桥值得一说。一座名通济桥，俗称泖桥。泖是三泖简称，古与九峰齐名。通济桥建于北宋，明嘉靖四十一年（1562）徐阶重建时改名“祥徵”，是一座跨古泖河上的五拱大石桥。另一座是元至正三年（1343），里人王贵卿建于泗泾塘上，是一座拱券为九孔的大石桥。此桥曾是元代泗泾由村落发展为集镇的历史缩影。

▲ 泗泾塘

桥缘桥恋，至老难忘

诗人艾青曾经动情地诉说：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现在听到较多的是：深爱一个人，终老一座城；或是爱上一座城，陪伴一个人。我想说的是，一座桥温暖一个梦，牵动一段情，守护一个魂。我同时以为，认识一座城的最好方式，是触摸城市肌理，从感怀一座古桥开始。回首人生，既有儿时摇篮曲的悠然回荡，又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涟漪泛动，波光相牵桥缘，相续桥恋，那怕人之将老，行走在从薄暮至迟暮的岁月时序里，仍是我怀揣的最美画境。

母亲在世时，常会说起她哼唱童谣，哄我入睡的故事。母亲唱的是大家都知道的童谣老调：“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说我还没有吃到“外婆糕”，就在她的怀里摇啊摇地进入了梦乡。人至花甲之年，入梦是件美事，但有时又是件难事。曾试过许多种引“瞌睡虫”爬上眼皮的办法都无济于事，最终还是童谣管用。从意入丹田，到反复摇啊摇地来回几遍，当童谣幻化为母亲的音容笑貌忽隐忽现，影影绰绰，就会腾云驾雾去了梦中的“苏州”。这首摇啊摇的童谣，就是我安然入梦、至老受用的桥缘。

似乎与生俱来的桥缘，在我长大成人后又相系一段桥恋。两张电影票，一件毛线衣，相约水桥边，大凡是我们这代50后恋爱生活的浪漫写照，其中，最令人难忘的时刻是相约在桥头。记得初恋的时候，我们约会在外，父母在家等候，等待听“鹊桥”相会的现代版故事。

光阴如梭似箭，一转眼又到了儿子一期一会、春意萌发、悠然心动的岁月。他们约会的地方，要么是茶室、咖啡厅，要么是电影院或露天公园等。他们看的电影，已不是我们当年看的南斯拉夫译制片《桥》，或是《少林寺》、《庐山恋》什么的，而是好莱坞大片或是香港、韩国影片等。不过，我还是希望他们去松江的古石桥上走一走。因为无论是美国影片《梦断蓝桥》，还是中国《白蛇传》中的“断桥”，或是徐志摩的《再别康桥》，都承载着人类的共同情感。况且，千载不移的古桥，不仅是稳定的地面标志，而且传颂着相约守诺的故事。据西汉司马迁《史记·苏秦列传》记载，传有个男子与女子约会桥下，女子未来，河水上涨，男子守诺守望，抱柱不肯离去，直至河水没顶而亡。

话说回来，给小辈讲述桥的故事已是许多年以后的事了。想当年，我们谈朋友的时候，绝对没有遇到过上述电影、戏剧和史传故事中的类似情节，也没有当下网上所说的想多了，小心眼；想少了，没心眼；一直想吧，死心眼；不想了吧，缺心眼。我们那时候想得简单，桥处幽静，波光优美，宜月下约会。

月儿初升，星星眨眼，流水潺潺，杨柳依依……置身于江南小桥流水人家的恬静优雅氛围，无须表白你我有多爱，只须看景，便会心有灵犀一点通。你看那桥，追水而立；再看那水，纵情在桥心中流淌；还有柔情似水的月光，盈盈辉映沉浸的桥影，桥在水的怀里，如心上人一般相依相偎。这一切是那样的应景应时，自然和谐，极富诗情画意。

回想这一幕，觉得生活中的文化没有那么高深莫测，接地气的文化就是生活的波光；让人感到阳光、幸福、充实的文化，就是生活中的精气神折射品德至上的人性光芒。生活是多彩的，有一种生活情景桥上可见。我曾在方塔公园中，见过手拉着手的情侣走过平坦的石板桥；也曾在松江西部老城区的古市河上，见过弯着腰的老夫妻走上石拱桥。老人与古桥这幕风景，不止一次触碰到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月光如银，白发皓首同登临，脚下步步高，踏实双双行，桥上是老人望月的身影，桥下是流水如歌的声声唱叹。这既是生活的歌，也是不改初衷、一路同行的生命旅程。

看水思桥，文润一方

江南水乡是水的家园，桥的故乡。位于江南腹地的松江，条条江河有来历，座座桥梁有故事。我以为，就相积久远的松江桥文化而言，主要包含以下内容：一是造桥工艺与工匠精神；二是桥名中所蕴含的文化价值取向；三是因桥而生的桥额、桥碑、桥记、桥联和诗文书画以及经久相传的故事；四是与桥有关的民间信仰和风俗；五是托物言志，以桥喻人，世代相传的优秀思想文化。

▲ 西杨家桥

我国是桥的国度，建造桥梁的历史相当悠久。就松江而言，据相关学者研究分析，唐天宝十载（751）建华亭县时，晚于建造梁柱式桥的石拱技术已趋成熟，但松江营造石拱桥的实践活动在宋元时期。如前所述，始建于北宋时期的通济桥和元代跨于泗泾塘上的九拱石桥，便是例证。松江现存的拱桥建于元至元和至正年间，是两座名为东杨家桥、西杨家桥的单拱石桥，呈南北走向，跨于南俞塘之上，在今车墩镇境内。有学者分析说，从形制上看，松江元代石拱桥，是宋代石拱桥到明代石拱桥的过渡。

▲ 福连桥

明清时期的松江石拱桥，拱券均为奇数，即单孔、三孔、五孔。古代工匠开山凿石，极为辛苦，他们长年累月用汗水相伴凿石飞溅的火花，精心打磨出若干块扇形拱券石，并在起关键联接作用的拱石两端凿出榫卯，然后上下错缝，并列或纵横拼合起来，再用油灰勾抿缝隙；若是发现石构件有损坏的地方，施以黄蜡、芸香、木炭粘补。由此建造出了半圆筒拱形的拱券，也就是可透视水上一路波光的“桥之眼”。透过这扇心灵之窗，想想那些夜以继日打磨桥石的工匠，就知犹如脊梁似的古石桥，磨砺了怎样的担当，嵌入了几多坚韧和刚强。

松江老城西部的多孔石拱桥，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如呈现三孔拱券的云间第一桥和五孔大仓桥。两桥均为中孔跨径大，边孔跨径小，不仅比例对称，且利大小船只同时通行。两桥桥坡上都有台阶，台阶与桥的长度和高度成正比，如长约50米、高约10米的大仓桥上有台阶92级。正是这些级级升高的台阶，让人富有美妙的梦想，无论是“云间第一桥”，还是松江古有的“登云桥”或“望远桥”等，都能令人畅想，诗在桥上，又在远方。

▲ 大仓桥

造桥是地方大事，桥名是立身之本。松江古桥名称，犹如云间星辰，一个桥名一盏灯似的照亮人心。在当代人们的生活里，出门可见处处路牌指示，一路广告一闪而过又纷至沓来。古代松江桥虽多，但无法与当下的路牌、广告数量相题并论。然而，一座座相连千家万户的桥，无不以落地生根的桥名在当地百姓群众的心上留下深刻烙印。虽说桥名字数不多，但蕴含丰厚，易记易传，就像你说的越多，别人可能记住的越少；你说的越少，别人反而记住越多的道理一样；非但如此，入乡随俗，一看桥名，当地崇尚何风何俗，便能略知一二。

▲ 永济桥

松江古有积善桥、广福桥、里仁桥、祥泽塘桥、孝思桥、打铁桥、卖花桥、凤凰桥、朱雀桥、女儿泾桥、明星桥、集贤桥、儒林桥、清风桥、爱民桥、穿心河桥、甘露桥、虹桥、日新桥等。若将上千座古桥名梳理归类，从中可见松江风俗里含有重善、重和、重孝、重实、重文、重感恩、重民生、重廉洁、重梦想、重创新的文化基因，其中蕴藏并彰显了崇德尚文的人性培育和有情怀抱负的人生价值引导。

松江桥名背后既有经久相传的故事，又有基底厚酿的文化蕴含。以孕育地名塘桥的祥泽塘桥为例，清《康熙松江府志》记载桥名时，特别注明“相传有鲁班遗斧在石缝间”。比其更早的明代松江府志中也记载了这一故事。从而表明，务实而为并倡导鲁班工匠精神是松江传统文化精髓之一。此外，今新桥镇名由“日新桥”“又新桥”两座古桥名各去第一个字而来。《易·系辞上》曰：“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可见古贤将不断创新精神提高到了“盛德”的高度，亦即崇尚的道德。《礼记·大学》云：“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大意是如果能够一天新，就应保持天天新，新了还要更新，也就是要不断创新。

对于今天来说，不断创新的意义尤为重大，因为时值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风生水起之际。在松江，我们欣慰地看到，龙飞凤舞的G60科创走廊正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抢滩前沿，在科技创新之路上“换道超车”，勇毅笃行。这不正是“鲁班斧”和“日新桥”内涵古今传承的精神风貌吗！放眼祖国，更多看到了如“初月出云，长虹饮涧”的中国桥，如今缩万里为咫尺，联天下为互惠共荣之通途。怀想明代大画家松江董其昌《西仓桥记》云，“蓄风气，壮瞻视，莫此为伟。”桥，曾是松江的水上高度，也曾是行千里、致广达的长度。桥，蓄一方风气，壮云间瞻视，载五茸盛事，增峰泖辉光，故嗟乎伟哉。

▲ 螺旋桥

时下，我每年都会去踏访松江的古桥，白云下，它是无声的画；水之上，它是有声的诗，不仅是交通纽带，更是情感纽带。在我的心中，桥，通济惠民，默默奉献，如同善良的人，有一颗真善美的心；桥，敦实稳健，负重担当，就像有强大内心的人，定力十足；桥，跨于水上，路连远方，犹如志存高远的人，托举梦想。桥承载厚重的历史，既是古老的传奇，又是新生的奇迹。我不仅感叹上海虹桥机场一名，是海上之水、古桥之梦的再生传奇；更为横跨于上海母亲河黄浦江之上的多座现代大桥约有三分之一在松江区境内而感到由衷自豪。真乃心怀古桥宛如故，长虹飞跨看今朝，一座座引人登高远望的连心桥，通古今之变，发思想先声，激扬情感波澜。所以，动情地写下了这篇水乡恋桥人，圆梦在松江。

来源：微信公号“人文松江”

编辑：叶松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