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日,塞林格诞辰100周年中国行首站——思南文学之家《20年的守望与传承》沙龙(现场照片均为夏佳丽摄)
想必诸多文青在学生时都曾在课桌上偷偷写过《麦田里的守望者》中这句最耳熟能详的叛逆宣言:“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当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我知道这有点异想天开,可我真正喜欢干的就是这个。”说出这句“名言”的美国少年霍尔顿如果真实存在,现在已经84岁了。而以他为主人公的这部《麦田里的守望者》,在霍尔顿代替我们逃离校园去成人世界冒险的68年之后,不仅已经累计在全球售出逾6500万册,而且每年依旧能增加数十万的销量。
2019年是《麦田里的守望者》作者杰罗姆·大卫·塞林格诞辰一百周年。《麦田里的守望者》《九故事》《弗兰妮与祖伊》与《抬高房梁,木匠们;西摩:小传》,译林出版社不仅重新在塞林格基金会指导下首次出版了官方审定中文版,而且在春光烂漫的三月,由作家之子、著名演员与制作人马特·塞林格领衔带着“麦田的孩子”十天狂奔中国五大城市:上海、苏州、南京、成都、北京,一反作家生前的与世隔绝与神秘。
如同《麦田守望者》出版十年后,1961年塞林格两个中篇《弗兰妮》《卓埃》将出版单行本消息传出后,美国塞迷们一早排队将书抢购一空一般,上个周六(3月17日)的思南文学之家,马特·塞林格携作家路内、周嘉宁及译林出版社社长顾爱彬,展开继前一晚复旦的《孩子们都在狂奔——我们心中的塞林格》之后的第二场《20年的守望与传承——塞林格作品在中国》主题沙龙活动。
17日思南文学之家现场,塞迷聚集。
不同年龄段的中国塞迷们同样带着期盼,来再相逢他们心目中的叛逆少年“麦田守望者”,来致敬这位生前甚至不愿将小说改编为电影的“纯粹”的作家,来感受以“揭示美国青年人孤独的精神世界”为标志的触及心灵与时代的作品之魅。
译林出版社官方审定中文版《塞林格作品集》 图源:译林出版社
少年读《麦田里的守望者》:懵懂青春的叛逆标志
70后的路内与80后的周嘉宁回忆自己与塞林格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时,都将“看不懂”作为了关键词。
路内
与《麦田守望者》出版后千百万美国青年觉得塞林格是和自己最为亲近的作家一样,路内11岁时也被这本书吸引了。那正是外国作品并不丰富的1980年代早期的暑假,他被父亲关在化工厂图书室以防乱跑,在一众看起来就不适合自己阅读的大人读物中,他本能地选择了一本封面是一个小男孩的小说,“当时,我知道这个故事在讲什么,却搞不懂为什么要这样讲”,路内回忆道。很多年以后,他重读这部作品,发现自己完全读懂了那些隐匿而晦涩的成人世界的细节,“这也说明我真的长大了”,现场路内半是怀念半是感叹。
周嘉宁
2000年的1月,对周嘉宁来说是一段特别的时光。当时她正在为复旦大学文科基地班的面试做准备。毫无面试经验的她只准备了一道题目——你最喜欢的一本小说是什么?17岁的周嘉宁准备的答案就是《麦田的守望者》。
“虽然我很确定我并没有读懂它,所以它肯定不是我当时最喜欢的书。但我很确定,只要我说出了书名,大人就会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高中生。”
对周嘉宁而言,《麦田里的守望者》就是这样一种标签与符号,“当时我喜欢的作家、我喜欢的成年人、我想要成为的成年人中,很多都是这本书的捍卫者,他们在不同的场合都提到过这本书对他们的青年时代的影响和塑造。”
《麦田里的守望者》的意义就在于此。虽然故事情结很简单,讲述美国中产阶级富家子弟16岁少年霍尔顿在寄宿高中被第四次开除后,因为害怕父母会无法接受而在旅馆住宿的两天一夜的故事。
对于懵懂无知的年轻人而言,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塞林格的写作动机与意义,这却不妨碍他们去真的想象“纽约中央公园那湖里的鸭子,冬天都到哪里去了”,去真实地触碰到与成人世界的隔膜,去想流浪、去做麦田里的守望者。
苏联女作家维拉·潘诺娃当年的书评道出了这本“开美国心理现实主义小说先河”的作品的全球读者的共鸣:通过微妙曲折的暗径走向了人的心灵。“读了之后,思想感情会汹涌澎湃,像起了风暴的海面一样……”
J.D.塞林格,不仅才华横溢,而且相貌英俊。 (图源:百度百科)
青年读格拉斯家族:对世界有所批评的人,都是理想主义者
马特·塞林格认为父亲在《麦田里的守望者》中写出了某种普遍性的迷茫:霍尔顿厌恶成年人世界的肮脏,他不想成为其中一部分,但现实情况却是他确实已经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那他到底应该何去何从?
这种困境在塞林格书写格拉斯家族时,更为直接。
塞林格之子,导演兼制片人马特·塞林格
格拉斯是塞林格创作的小说中被反复提及的一个大家族,这个家族里的孩子大都是早慧的天才,接受过宗教神秘学的思想,成年之后,又与社会总是格格不入。共有5篇小说描写过格拉斯家族,分别为《抓香蕉鱼最好的日子》《弗兰妮与祖伊》《抬高房梁,木匠们》《西摩:小传》和《哈普沃兹16,1924》,而其中都出现了一位重要人物——西摩·格拉斯。
从英文的文法来看,塞林格显然给这个名字赋予了深刻的内涵,seymour读起来像是see more,寓意着看到更多,格拉斯的英文glass,又是玻璃的意思,给人一种既隔绝在外,又看得非常透彻的观感。
从小说情节来看,也确实如此,早慧又经历过战争的西摩,的确对人生看得更加透彻也因此获得了寻常人无法理解的痛苦,最终选择了自杀来结束一生。
周嘉宁从阅读《抬高房梁,木匠们》开始,就完全被西摩这个角色、被格拉斯家族所吸引,“当看了这本书以后,我开始在他的其他小说里去寻找西摩的影子,我想要更深入地了解关于西摩的一切。”
马特认为,“对世界有所批评的人,都是理想主义者。”塞林格在赋予格拉斯天才家族以超群的智慧时,也让他们承受着看清世界以及与世界发生摩擦的痛苦。这并不是悲观主义,而是塞林格自己思考世界时得出的结果。
据马特表示,自己常常重读《弗兰妮与祖伊》这部被誉为“塞林格与世界和解之作”的作品:“当我在阅读《九故事》等其他作品时,我能最清楚地听到我父亲的声音。……我觉得我父亲在创作《弗兰妮与祖伊》时,他一定在内心觉得自己能够改变世界。”但无论是弗兰妮与祖伊那样温和地与世界和解还是像西摩一样决绝地断裂——“终此一生,我们所做的事情无非是从一个小小的圣地走向下一个小小的圣地”,人总会经历过一个批评世界、不想与一切黑暗为伍的阶段,在走出迷茫之前,短暂地做一会“理想主义者”,也没什么不好的。
1950年代,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虽然物质生活有很大的提升,中产阶级也大量增长,但中产阶级精神无所寄托的现象,尤其是对战争的反思中逐步显现出来,因而在美国历史上这一代人也被誉为“垮了的一代”。
当时存在主义思潮迅猛地从欧陆传来,几乎所有的艺术样式都浸染着“对现实不满而寻求自我”的思潮。《麦田守望者》里的霍尔顿就是拥有这样的“垮掉的一代”的迷惘与玩世不恭的表象,但内在精神走向了抗争的典型,其探索与寻求的方向则体现在塞林格之后的系列作品中,格拉斯家族似乎证明了这一点。
《纽约客》刊登塞林格作品《A Perfect Day For Bananafish( 抓香蕉鱼最佳的日子)》
中年重读塞林格:双手击掌之声人尽知,只手击掌之声又若何?
读过塞林格的《九故事》的读者都知道,小说集的扉页记录了一则禅宗公案:“双手击掌之声人尽知,只手击掌之声又若何? ”在人们的常识里,只有两只手相击才能发出声响,那么一只手触碰空气的声音又是什么样的呢?
在塞林格的作品中,常常涉及到禅宗与神秘学的话题,因此也有评论家认为他有一点神秘主义。其实不然,正如马特所透露的一样,塞林格不仅对印度教十分熟悉,他也阅读中国的老子、庄子甚至是儒家的相关书籍。他询问“只手击掌之声又若何”,当传统的基督教无法解释现实的困惑时,塞林格试图从东方寻找答案,打破思维定势,从而到达于“纯意识的状态——开悟(罗马音:satori)——意味着在上帝说‘要有光’之前便同上帝在一起。”(出自《弗兰妮与祖伊》中塞林格对日本著名禅宗学者铃木大拙的引用)换句话说,就是要思考自己的本心,寻找世界的出路。
实际上,在塞林格的创作生涯中也是一样,他始终坚持自我,要做一名纯粹的作家,一名只写自己想写的、并用作品直接与读者进行对话的作家。
译林出版社社长顾爱彬
据顾爱彬透露,在塞林格在世时,曾对自己作品的装帧提出明确的要求——不需要腰封、不需要名人点评与推荐、封面只留下书名、侧封不要放自己的照片与介绍。这是因为塞林格希望能够让读者能够直接读自己的作品而产生个人的感受,而不是被批评家们附会的意见所左右。
马特也非常支持父亲的决定,他也认为作者与小说之间的关系是神圣的,甚至为了保护读者的想象,他拒绝把父亲的作品拍成影视作品,因为突然直接出现一个形象,而且这个形象不是来自于作者也不来自于读者自己的想象,对阅读来说是要付出很大的损耗与代价的。
“我不想让愚蠢的好莱坞演员拍摄父亲的作品,因为我就是愚蠢的好莱坞演员”,现场,马特开玩笑地说道。
儿子所言似乎也解释了塞林格生前的“遁世”之谜——在成名后,塞林格便隐居到新罕布尔州乡间,买了九十英里土地,在山顶修筑一座小屋,外面栏了一道6英尺半高通电的铁丝网,上面装有报警器。
事实上,塞林格的写作一直就非常专注,在浙江文艺出版社的1992年出版的《麦田里的守望者》版本中,译者施咸荣在后记里披露:15岁时,塞林格被父亲从纽约送到宾州的军事学校住读,1943年他参军,从军期间他随身带着打字机,有空就写。有一次敌人猛攻他们的阵地,却有人看见他伏在桌子底下用打字机镇静地写作。
塞林格的小说在西方一直受到极大赞誉,《麦田里的守望者》出版头几个月就有200篇评论,以至于有形成了“塞林格工业”之说。评论者将其语言与马克·吐温相媲美,著名作家约翰·厄普代克深受其影响,他将塞林格的小说和意识流大师詹姆斯·乔伊斯相提并论,“过去,海明威寻找字汇描绘行动中的事物,今天,塞林格则寻找字汇抒写已经转化为人类主观世界的事物。”
同为作家的周嘉宁认为塞林格非常奇妙的地方在于即便有一整部中篇是《西摩:小传》,即便有六部小说描写了西摩,她仍然想象不出西摩的具体形象,他依然是一个谜。现场当她得知即将公开出版的塞林格的遗作可能会写到格拉斯家族时,她既期待又纠结,因为她在自己的阅读与查找资料的过程中,已经形成了一个有自己影子的格拉斯家族,这也是塞林格小说的魅力之一。
塞林格对同样对路内也产生了影响,塞林格短篇小说以内容紧凑、绷得像弦一样紧凑,又富有诗情画意,对话生动,人物形象栩栩如生。路内表示自己的短篇小说《为那污秽而凄苦的时光》正是对往昔懵懂时光里阅读塞林格作品的一种怀念与致敬。
《时代周刊》塞林格封面漫画
有读者感慨,自己早已不是花样年华,错过了读《麦田的守望者》的最佳年龄了。其实并非如此。周嘉宁表示,今年年初重新读《麦田里的守望者》,比起17岁初读时带来的震撼与感动更加强烈,她被塞林格巨大的温柔与爱意所包围了,“霍尔顿这个角色的奇妙之处就在于不是固定在小说文本里面,这个形象更像是一种精神物质,他会随着读者的成长、阅历与人生经历的增长而发生改变,然后产生一个属于读者与霍尔顿的共同的成长过程。”可以说,划分塞林格的作品和读者的并不是时间和空间,而始终是心灵质地的构成。对于一个喜欢阅读、渴望寻找自我的读者来说,无论何时何地,做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都不算晚。(万逸豪对此稿亦有贡献。)
作者:夏佳丽 李念
编辑:周俊超
责编: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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