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没说过“在你们身上，寄托着人类和中国的将来”

▲1936年4月17日出版的中国共产党西北中央局机关报《斗争》第九十五期

“在你们身上，寄托着人类和中国的将来”这句话，作为鲁迅庆祝红军长征胜利到达陕北贺电中名句，自20世纪下半叶起，被各种书籍报刊引用不计其数，一直保留在千百万读者的记忆中，直至2018年7月出版的《鲁迅研究月刊》刊载的文章中仍然说：红军长征到达陕北，“鲁迅获悉这个消息后，高兴地立即向中央发贺电，热情礼赞：‘在你们身上，寄托着人类和中国的将来。’”（第21页）现在很有必要说明这一名句的来龙去脉，澄清数十年来的误传。

冯雪峰1951年说：“鲁迅先生没有和我们毛主席见过面，也不曾有过别的直接的个人接触。如果说通信，也就只有当红军长征到达陕北的时候，他和茅盾先生转转折折地送去一个给毛主席和朱总司令庆祝胜利的电报。”（1951年6月25日出版的《文艺报》载冯雪峰《党给鲁迅以力量——片断回忆》）冯雪峰1952年出版的《回忆鲁迅》中又说：“鲁迅先生和茅盾先生共同给毛主席和朱总司令庆贺长征胜利的电报，也正是我动身的前几天才转到瓦窑堡的。”从此，鲁迅、茅盾祝贺红军长征胜利的贺电，引起中共党史研究界、鲁迅研究界和各界的极大关注。但冯雪峰并未提供贺电的片言只字。

鲁迅贺电不是祝贺红军长征胜利，而是祝贺红军东渡黄河抗日

几十年来众多学者和各界人士，诸如杨尚昆、茅盾、胡绳、冯雪峰、林默涵、周振甫、孔罗荪、苏星、叶子铭、阎纯德、陈漱渝等，都为查找论证贺电（信）做出了贡献。在这支庞大的查证队伍中，笔者也是其中的一员。

1956年10月15日《文艺报》“纪念鲁迅专号”，刊载樊宇《“在你们身上寄托着人类和中国的将来”》：“我翻阅旧日记，查出了这样一段：1947.7.27《新华日报》载：1936.2.20，红军东渡黄河，抗日讨逆，这一行动得到全国广大群众的拥护，鲁迅先生曾写信庆贺红军，说‘在你们的身上，寄托着人类和中国的将来。’《新华日报》当是晋冀鲁豫解放区的而不是重庆的《新华日报》。”

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出版的《鲁迅书信集》卷首刊载《致中共中央》中“在你们身上，寄托着人类和中国的将来”一句，注明“此件为鲁迅获悉中国工农红军经过长征胜利到达陕北后发的贺电，是通过美国记者史沫特莱发出的。时间大约在1935年11月间，电文据1947年7月27日《新华日报》（太行版）载《从红军到人民解放军——英勇斗争二十年》所引抄存”。

笔者1984年8月在山西太原市东缉虎营省政协大院找到1947年时太行版《新华日报》社长史纪言。他说，樊宇是樊显正的化名。樊显正是报社的编辑，参与编发《从红军到人民解放军——英勇斗争二十年（大事年记）》的。可惜他于1975年病逝。于是笔者到山西省档案馆查到1947年7月27日出版的太行版《新华日报》，对开六版。第五版到第六版刊载“本报资料室”编写的《从红军到人民解放军英勇斗争二十年——一九二七、八、一、至一九四七、七、大事年记——》。“大事年记”约一万余字，分为九个部分。第一部分是“红军的产生与发展”；第二部分是“粉碎围剿”；第三部分是“长征与三年游击战争”；第四部分是“为实现抗日而奋斗”。这一部分开头称：“一九三六、二、二十：红军东渡黄河，抗日讨逆，这一行动得到全国广大群众的拥护，鲁迅先生曾写信庆贺红军，说：‘在你们身上，寄托着人类和中国的将来。’”这段记载十分清楚，说的是1936年2月20日红军东渡黄河，抗日讨逆，鲁迅先生写信祝贺，并非如《鲁迅书信集》注文牵强附会说成是鲁迅获悉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到达陕北后发出的贺电。更为重要的是这一名句也不是来自鲁迅贺信。

这名句其实出自《全国学生界抗日救国代表大会来信》

《新华日报》所引鲁迅来信最早是从何处来的？笔者从20世纪50年代初，即开始查找鲁迅茅盾致红军贺电（信），先后到延安档案馆、陕西省档案馆、山西兴县档案馆、山西省档案馆、国家档案总库等，可谓“上天入地”，查找这件重要文献，均无结果。1994年我偶然翻阅童小鹏《军中日记》（解放军出版社1986年版）。该日记对1936

年2月开始的红军东渡黄河抗日讨逆记述颇详。其中4月26日记载：“休息，阅《斗争》报载的上海各团体来信，兴奋已极。”这段记述为我查找鲁迅茅盾贺信提供了线索。童小鹏曾任周恩来总理办公厅主任，参加过红军东征。他在1997年12月9日给笔者的信中说：“我在山西红一军团保卫局看到的《斗争》是油印的。”“过去有人说鲁迅茅盾的信，是听到红军长征到陕北时写的，那是误传。”

1995年8月2日，我在北京中央档案馆查到该馆收藏的中国共产党西北中央局机关报《斗争》。1936年4月17日出版的《斗争》（32开腊纸刻写的油印本）第九十五期，封面目录上刊载  《中国文化界领袖××××来信》，赫然在目，令我喜出望外，这正是多年来众多学者追踪查找的鲁茅贺信。因当时鲁迅茅盾居住在国民党统治区上海，所以《斗争》标题和落款署名均为××××代替。茅盾说过：当时“这将冒砍头的危险”。

笔者将新发现的鲁迅茅盾来信，撰成《六十年前，鲁迅茅盾致红军贺信之发现》的论文，提交1996年7月茅盾100周年诞辰国际学术讨论会。新华社1996年6月21日发布对外新闻，美国《侨报》刊出的标题是：“西北大学阎愈新发现鲁迅茅盾致红军贺信”，新华社1996年7月1日发布1000余字的长篇国内通稿，详细介绍贺信发现论证的经过和贺信全文。国内通稿的导语是：“备受中国现代革命史、中共党史和鲁迅研究界关注的《鲁迅茅盾致红军贺信》日前被西北大学教授阎愈新发现。”

贺信以“鲁迅、茅盾致红军贺信”为题，收入《鲁迅全集》（2005年版）、《茅盾全集》和《鲁迅年谱》（增订版）、《张闻天年谱》，恢复了鲁迅茅盾联名的原貌。但贺信中并无“在你们的身上，寄托着人类和中国的将来”字句。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期《斗争》刊出上海抗日团体《全国×××抗日救国代表大会来信》，据黄玉杰先生考证，“×××”是“学生界”的代号。《上海××抗日救国联盟来信》，“××”应该是青年团体。《全国民族武装×××来信》“×××”应是“自卫会”的代号，宋庆龄任主席。《满洲三千万同胞的代表的来信》，陈福康先生考证是萧军的来信。本期《斗争》共刊出五件来信，约一万余字。笔者仔细阅读每件来信，在《全国学生界抗日救国代表大会来信》中发现第四段文字中有：“在你们身上是寄托着人类的光明和幸福的未来。”在第十七段文字中也有“在你们身上是寄托着人类的光明和幸福的未来。”太行版《新华日报》所引“在你们身上，寄托着人类和中国的将来”和全国学生界抗日救国代表大会信中文字，两相对照，意思相同，只是文字小有出入。由此可见，“在你们身上，寄托着人类和中国的将来”，这一历经半个多世纪广为传播的名句，并非出自鲁迅，而是出自《全国学生界抗日救国代表大会来信》。

战争年代，辗转传抄，文字小有出入，以至将学生界来信中的句子误植为鲁迅来信。虽早已证实这一名句并非出自鲁迅，但我们很多人至今仍一误再误，这就必须说明误传原委，还原真相，以正视听了。

作者：阎愈新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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