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是一种最高贵的痛苦” | 唐小兵
德国哲人赫尔德说:“乡愁是一种最高贵的痛苦。”这句话意味深长,耐人寻味,年岁渐长才慢慢领悟隐含其中的意义。
年前回到故乡,约了几个初中同学去拜访二十多年前的班主任周老师,从老师夫人的口中得知当初教我们英文的彭老师约两年前已经因病辞世。那一瞬间,一种强烈的遗憾与歉疚感涌上我的心头。
我是一个恋旧而又缺乏行动能力的人,在上海的书斋里面对窗外远处明暗交错的灯火,时常会怀想起过往岁月里从自己的生命步履匆匆走过的故人,但回到故乡,却总是窝在老家,不太能够付诸行动去寻访故旧,以至于小学和中学很多同学甚至老师的姓名和模样,都渐渐在记忆中模糊了。
这些年过年回家我偶尔去拜访一下初中班主任,常常想去找找对我青眼有加的彭老师,可总是被各种琐事耽搁。彭老师是我的英文启蒙老师,他那一口地道的祁东口音英文在我的英语学习中留下了长久的影响,他对我的要求极为严格,记得有一次期中考试我英语排在了年级第二名,早自习的时候,中等身材面容粗犷峻厉的他背着双手巡视教室,不怒自威,经过正在早读的我的课桌时,他伸出两根手指头在我面前晃了一下,鼻腔里发出了一种奇怪的略有批评意味的含混之音就悄然离去。这个场景我一直记在了心头,以至于当我听闻他故去消息的时刻,第一个忆起的也是这个细节。幸亏彭老师对我的严苛要求以及魔鬼式训练,后来到县城的省重点中学的偏向理科的重点班读书时,数理化并无优势的自己依靠英语的特长在这个班级争得了一点点尊严和老师的器重。可如今我竟然连一个当面道谢的机会也没有了。
当时的体育老师陈老师,是一个特别帅气阳光而年轻的男老师,那时候每天早上起来要晨跑半小时然后去早自习,我记得自小不爱运动的自己经常被陈老师督促多锻炼身体,我们经常一边跑在同一条线一边闲聊,那是晨光中师生亲密无间的一种暖心记忆,说过的话早已跌落在时间的尘埃里,而那种氛围与场景却长久地留存在我的记忆之中。没过几年,有一次回故乡,就听闻已经调到我后来念高中的祁东二中任教的陈老师,在一次骑摩托出门办事过程中被一辆违规驾驶的汽车撞倒而意外去世。陈老师微微笑着的深情一直定格在我的脑海中,希望在天国的他早已安息。
班主任周老师是整个中小学阶段对我影响最大的启蒙老师,在同学心目中他是一位特别严格的语文老师,但在我的记忆中却是宽厚亲切的。周老师个头很高,偏瘦,脸型看上去却有严峻气象,不苟言笑,他在我读书的紫冲中学只教了我们这一届学生,而且我后来才知道那时候他个人在家庭生活上面临着极大的压力(公职人员身份生了二胎被留用察看一年),肠胃也因此很不好。周老师教学认真,做人做事都很有原则,作风很正派,这些都无形之中对我产生了影响。我记得有时候油印期末考试试卷,忙不过来的周老师会叫上我这个当班长的一起去协助,这对我自然是一种很大的信任,而我确实也从未因此而泄题给同学——这种信任会让一个学生学会自尊自重。
记得初三的时候因为宿舍太吵闹而影响睡眠,父亲联系让我住进了一个跟周老师隔门而居的本村出身的彭老师单身宿舍(其时很多教师都是住在教室后紧挨的小房间兼办公室里),晚上我下了晚自习还常常学习一会才休息。周老师那时候独自带着读小学的儿子一起居住,他晚上都会用电热杯煮鸡蛋给孩子吃。每晚他都会多煮一个鸡蛋,煮好后会大声叫我过去一起吃。初中毕业本打算考中专的自己,因为特殊的原因未能录取,又是周老师帮我联系到祁东二中重点班就读。我父母都是普通的农村村民,无权无势,他们甚至也从没有让我捎过什么土特产给老师。周老师只是出于爱才之心和一个教师发自内心的质朴情感,不遗余力地为我创造最好的学习环境和条件。我记得初中毕业拍合照的时候,我与周老师单独拍了一张合照,二十五年过去了重看这张照片,觉得情同父子,而且是那种比较平等宽松的父子关系。周老师教我的具体内容我都记忆模糊了,这个水煮鸡蛋的细节却一直珍藏在我的记忆之中。
多年后我与同样毕业于紫冲中学的舍妹春节期间一同重访这所中学时,才知道它已经停办好些年……面对那一片荒芜的景象,以及荒草丛生十室九空的破败,少年时代的经历与青春记忆在脑海中翻腾,明暗之间,欲辩忘言!
作者:唐小兵
编辑:谢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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