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读《诗经》，再看看遇到的是“注孤生”还是“宝藏男孩”| 李宏昀
原来的标题叫“小子何莫学夫《诗》？”出自《论语》，是孔子他老人家在劝大家读《诗》。这个《诗》差不多就是流传至今的《诗经》，只是在孔子那时候《诗》还没有成为“经”。为什么要读《诗》呢？先说一个网上流传的小故事——
有个大学男生，由于一直在一个固定的教室自习，喜欢上了每次都坐在他前面的女孩。经过无数次的挣扎，他终于鼓起勇气给女孩递了一张字条：“你好！我注意你很长时间了。我能和你做个朋友吗？”女孩看完字条，就开始收拾书本；收拾完了，站起来转身问他：“我要走了，你要不要一起？”接下来，男孩说了一句也许是他一生中最经典的话：“你先走吧，我还有几页书没看完。”
这故事属于“凭实力单身”系列，其实有年头了，第一次看见它大概是二十年前吧。最近想起它，是因为在黄德海老师的《诗经消息》上读到的这首诗——《诗经·桧风·隰有苌楚》：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
隰有苌楚，猗傩其华。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家！
隰有苌楚，猗傩其实。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室！
“隰”指洼地。“苌楚”是羊桃，接近现在的猕猴桃。“猗傩”读成“婀娜”，意思也接近现在说的“婀娜多姿”。“夭之沃沃”，形容生命初生时鲜润美好的样子。
《射雕英雄传》的第三十章也出现过这首诗——一灯大师的四大弟子之一、曾被点为状元的饱学朱子柳，念出一句“隰有苌楚，猗傩其枝”来取笑黄蓉。那黄蓉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引的那两句诗经，下面有‘乐子之无知，乐子之无家，乐子之无室’三句，本是少女爱慕一个未婚男子的情歌，用在靖哥哥身上，倒也十分合适，说他这冒冒失失的傻小子，还没成家娶妻，我很是欢喜。”
关于《隰有苌楚》这首诗的解释，从古至今大致有三类。第一类以《毛诗》的小序为代表，说这是桧国的国人不满于国君的放纵奢靡没有节操，所以转而歌颂无知无识、混沌淳朴的自然事物。第二类以朱熹的《诗集传》为代表，说这是老百姓遭逢乱世，求生艰难，羡慕草木无忧无虑又没有家庭负担。第三类呢，就是现代文人的解释，以闻一多、李长之为代表，把这首诗理解为情诗、恋歌；分歧在于有人认为这是男子写给女子的，有人认为这是女子写给男子的。金庸在《射雕英雄传》里取的，就是现代文人的“情诗说”。
一首诗的各种解释可以并行不悖，这个不足为奇。就好比我某天一高兴，发了一条朋友圈说：“从校园回家，顺道撸了流浪猫，乖惨咯！”并且配上猫咪照片。然后有人看到了，说我老人家在微言大义，用猫咪的“乖”隐射某些人的“不乖”。然后又有人说，可见高校教工的生活压力多么大，只好忙里偷闲撸猫减压。这些解释只要能够自圆其说，我都没意见的，尽管我实际上没想那么多。
但是话说回来，站得住脚的解释，必须有助于我们理解时代、理解自己，这就是所谓“知人论世”。《隰有苌楚》所在的桧国，在东周初年就被郑国灭掉了。一个文明的共同体在衰落到即将崩溃的时候，就是把本该用在进取上的能量拿来对付自己、消耗自己的时候；此时社会上层的表现，要么是放纵奢靡，要么是过分地世故、精致，或许是两者兼而有之。生活在这种文明当中的比较敏感的人，回忆或想象蛮荒时代文明初生时的“夭之沃沃”，苍苍茫茫中的野蛮生长，并且抒发成诗——这就是《毛诗》小序的解读方向。《毛诗》成型于西汉，去古未远。在《毛诗》中留下足迹的解经人，尚有为整个文明立法的气魄，解读《诗》是在为富有建设性的价值观奠定基础，所以对于《隰有苌楚》的解释，指向的是当时的社会上层。
南宋朱熹的解释，以底层百姓的口吻感叹民生艰苦，这是典型的士大夫姿势。固然算得上忧国忧民，但是气魄上和《毛诗》相比，到底是弱了。说起这一路解释，我想起有一天，在电梯里见到一位年轻的爸爸带着个小男孩，旁边一位大叔对小男孩说：“过了暑假就上初中了吧？上了初中就没那么轻松喽。接下来再想要无忧无虑的日子，就得等到退休以后啦……”小男孩当然是自顾自玩，没怎么搭理大叔的危言耸听或多愁善感——这就是“夭之沃沃”，这个意象还在这里，依然没有变。
现代文人的“情诗说”很好理解，“五四”以后，解读《诗经》的总体倾向就是去政治化，把《诗经》纯粹当文学作品。固然也挺美好的，并且足以自成一说；但是假如止步于此的话，肯定会在整体格局上留下缺口。这种地方正所谓是“我们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占领”。更何况，憧憬冒冒失失的傻小子，和憧憬质朴刚健的新生文明，这两件事情难道不是本来就相通的嘛？
回头说开篇那个故事。这很像我这样的钢铁直男年轻时做得出来的事儿，所以我不认为故事中这个男孩活该“注定孤独一生”。假如故事的结局是“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只能怪这女孩不懂得傻小子的可爱和可贵。倘若她读过上面这首诗，或许想法会有所不同？
大家再好好看这男孩：刚刚对心爱的女孩表白完（而且是无数次挣扎以后的表白），竟然还专注到能读得下去书，这男孩的精神世界是有多么深厚啊！表白对象邀请自己一起走路的时候，竟然坚持要把该读的书读完，这是多有责任心的男人啊！而且他还害怕耽误女孩的时间，没让女孩等自己一会儿，这是多么体贴温柔啊！
当然，也不能否定有一定的概率，这男孩确实脑袋里缺根弦，那样的话确实要不得。不过更大的概率是，这男孩根本没想到表白的结果有这么顺利，一时懵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总而言之，就眼前的情况看，完全值得多多接触、深入考察一下，不是吗？不然，你哪里知道错过的到底是奇葩还是宝藏？
多读书，多“迈出第一步”，可以给生活打开新的可能性，直接影响你的命运。所以啊，大家为什么不读《诗》呢？敲黑板。
作者：李宏昀
编辑：吴东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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