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录侦探 | 俄罗斯强国梦：向天再借多少年？

流传甚广的所谓“普京霸气语录”里最霸气者，当属这一句：给我20年，还你一个强大的俄罗斯。

掷地有声的表达过于符合普京在中文世界的硬汉人设，以至于少有人去辨明它在俄文世界的真身。

有趣的是，即便在中文世界里，这句话的表述也不尽一致。还你一个什么样的俄罗斯？强大的、奇迹般的、不一样的……不一样的版本有不一样的形容词。

一本汉语作者用中文笔名撰写的《普京传》（中国法制出版社2016年2月版，磨剑著），选择的是“奇迹般的”：给我20年，还你一个奇迹般的俄罗斯。而且，这句话还成为此书的副标题。

另一本汉语作者借外文笔名撰写的《普京传》（中国友谊出版社2016年10月版，阿纳托利著），动用了另一款修辞：强大的。

奇迹般的也罢，强大的也罢，两本均出版于2016年的传记其实不乏英雄相惜之处。很重要的一条是，两位作者都以具有强烈暗示意味的语态对普京豪言的出台背景进行了模糊化处理。

强大版《普京传》，在书的序言中写道：就在叶利钦交出权柄的同时，一位特工出身的猛汉大声疾呼……

奇迹版《普京传》，在书的末尾部分宣称：想必所有关注普京的人都记得他上台之初说过的一句名言……

叶利钦交出权柄与普京上台，是典型的连贯动作。普京正是叶利钦一手提拔的，上帝之手点化亚当、光明之门洞开的那一幕，时间刻度非常清晰——1999年12月31日深夜，叶利钦突然向全国发表电视讲话，宣布：即日起辞去俄罗斯总统兼俄罗斯国家武装力量总司令的职务，由普京总理代行上述职务直至2000年3月26日全国大选。电视讲话结束，新旧两任总统的权力交接仪式便在克里姆林宫举行，象征着国家元首的“总统链章”和“核密码箱”由叶利钦亲手交接给普京。

叶普更替，是世纪之交国际政坛的重大事件。对普京这位横空出世的“神秘人物”，其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全球媒体均抱以极大的兴趣，新闻报道连篇累牍，事无巨细。“给我20年，还你一个……”，如此提神的句子，断成不了漏网之鱼。普京当初若真口出此言，相关记载应该铺天盖地。

既然如此，两本传记为何不径直说出某年某月某日，反而降调处理、用“同时”“之初”来含糊其辞？这是埋在千禧之际的谜。

当然，破解这个谜并不难。以“普京”“20年”“俄罗斯”等为关键词，以“1999年12月31日”和“2004年5月7日”（普京的第一个总统任期）为起讫日期，进行网络搜索，没有任何结果。

由此可以负责任地说，在上台之初，普京并未作过“给我20年”的许诺，两本传记里的“普京豪言”纯属无中生有。不过，两位作者却不约而同，在“给我20年”随后的文字中话锋一转，指出这句话的原创者另有其人：斯托雷平。以相对靠谱的奇迹版《普京传》为例，作者如是说——

这句话并不是普京首创，而是引自俄罗斯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的总理大臣彼得·阿尔卡季耶维奇·斯托雷平。1909，这位沙俄末期的股肱之臣、中流砥柱在接受《伏尔加报》采访时说：“给国家20年的安定时间，不管是国内还是国际上，俄罗斯将变得你们认不出来。”

真的假的？属实。1909年9月1日，为推行土地改革，斯托雷平接受《伏尔加报》采访，说了上述这番话，外文史料尤其是俄文档案就此有明确记载。

众所周知，普京对斯托雷平推崇有加。不夸张地说，新世纪以来，斯托雷平从“镇压革命、实施暴政的刽子手”到“铁腕治国、锐意改革的政治家”的口碑再造，直至2008年在“史上最伟大俄罗斯人”的评选中名列第二（高居首位的是十三世纪俄罗斯的民族领袖亚历山大·涅夫斯基），跟普京的“打捞”不无关系。威权引领下的现代化，作为一种执政理念，将斯托雷平和普京——两位时隔百年的政治人物紧密联系在一起。

2013年2月13日，中国社科院世界历史所研究员、俄罗斯问题专家闻一，曾在《世界知识》杂志上撰文《普京为什么青睐斯托雷平》，对斯托雷平其人其事作了详细的介绍。文中，闻一表示，普京经常引用斯托雷平的话，不过常常根据自己的需要加以改变。“给我20年，还你一个强大的俄罗斯”即是一例。普京在重复了斯托雷平接受《伏尔加报》采访时说的这段话后补充说：“这些话里包含着对俄罗斯本身和对她的人民的深刻信任。”所不同的是，斯托雷平强调的是“给国家20年的安定”，而普京则强调“给我20年的时间”。

细品闻一所言，其实颇为费解。既然是重复了斯托雷平说的话，何来改变，又何来“给国家”和“给我”这两个不同的强调？退而言之，若真如闻一所言，普京对“斯托雷平语录”进行了改变，那么改装后普京语录究竟语出何时？文中语焉不详。

2016年5月10日，“中国军网”刊发了国防科技大学国际问题研究中心刘德建、马建光的文章《关于俄罗斯的悬疑：俄到底是不是战斗民族？》（以下简称《战斗民族》）。《战斗民族》可以视作对闻一文章的补充，更可以理解为一种反驳。此文两个判断值得关注：其一、普京唯一一次援引“斯托雷平语录”，是在2011年主持召开纪念斯托雷平诞辰150周年组委会会议上。但普京同时不忘强调，这句话不是别人，而是斯托雷平说的；其二、普京本人从未说过“给我20年，还你一个强大的俄罗斯”（包括奇迹般的、不一样的等类似版本）。《战斗民族》一文，是迄今对普京这句霸气语录的最严密考证。

给一位政治强人20年，他能干出许多惊天动地的事。这是一个条件状语从句所孕育的强国梦。胸怀抱负的统治者对治下黎民的承诺与兑现，是俄罗斯强国梦主要的故事推动力，它推动着一个粗蛮而羸弱的国家逶迤前行，抵至现代。循着这个线索往前能找到斯托雷平，再往前溯，还能找到更多伟大的帝王，以及更多难辨真伪的豪言。而不论豪言的真伪，那些帝王将相们都倾向于向老天讨要时间，10年，20年，更多的时间。

据说，叶卡捷琳娜二世临终时留下遗言：“假如我能活到200岁，全欧洲都将匍匐在我的脚下！”在中文网络里它被冠之以“历史上最著名的狠话”。风流女皇放过这句狠话吗？查阅最具权威的传记《叶卡捷琳娜大帝：通往权力之路》，书的第73章《大帝离世》对女皇弥留之际有详细记述，从1796年11月5日上午中风陷入昏迷到1796年11月6日夜晚去世，36个小时，她没能醒来过，更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在外文网络里搜索，也全无这句话的痕迹。显然，这句话是某位中文网络里的狠人为女皇设计的台词。然而在1791年，女皇情夫波将金过世后，她倒是提前拟定了自己的碑文：生于1729年4月21日，斯德丁（什切青，当时属于普鲁士，现属波兰）。1744年，她来到俄国，嫁与彼得三世。14岁时她立下誓言，决意取悦自己的丈夫、伊丽莎白（俄罗斯帝国皇帝，彼得大帝的女儿）和这个国家……

叶卡捷琳娜的誓言兑现了一半。她既没能取悦自己的丈夫，也没能取悦伊丽莎白，但在她统治时期，疆域扩张，国力鼎盛，与此同时，欧洲的思想、制度、文化和时尚不断引入，俄罗斯现代化之路不可逆转。她取悦了这个国家。

如果说叶卡捷琳娜大帝代表了俄罗斯强国梦的酣甜时，那么彼得大帝就是一切的源头。千古一帝“用野蛮制服了俄国的野蛮”（马克思语），功勋卓著。依深远影响论，两件大事不得不提：一是以剃须、易服为标志的全面欧化改革；二是迁都彼得堡，打开一扇“面向西方的窗口”。

彼得在干这两件大事时，都遇到了巨大的阻力。在与国内守旧派的切磋中，他的强悍、决心、权谋和妥协得以展现，而他的一些语言值得玩味。1700年，彼得颁布一系列欧化改革法令，向俄罗斯旧俗挑战。结果守旧派反弹强烈，“国体沦丧、国将不国”的论调甚嚣尘上。为了搪塞势力强大的旧贵族，赢得周旋的时间，彼得说过：“十年之内我还需要西欧，此后我将还你们一个纯粹的俄罗斯。”1703年，彼得在兔子岛上举行的彼得堡奠基仪式中，面对一片沼泽许诺：“设若天假我以年，彼得堡将会变成另一个阿姆斯特丹。”

彼得的这两句话，分别在《彼得大帝》（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2006年版，马夫罗金著，王宏鸣译）和《彼得大帝传略》（新华出版社1986年版，帕甫连科著，赵惠晨等译）中有记载。更重要的是，彼得的两句时间之约，“十年之内”或是“天假我以年”，在句式上堪称“斯托雷平语录”的雏形。俄罗斯强国梦肇始于斯。

作者：杨健

编辑：孙欣祺

责任编辑：王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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