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观众的电影审美不断进化,影评怎好意思把情节写错?
《西北偏北》剧照
苏联老电影《士兵之歌》,“我心目中少有的满分电影之一”;
小津安二郎《浮草》,“一对有力气与生活交战的情人,那段雨帘中对骂太华丽,人生的辽阔与狼狈都有了”;
极具挑逗意味的《西北偏北》,“希区柯克、费里尼、小津,三位大师坐标”;
英国经典《相见恨晚》,“以抵死克制的方式,呈现英式婚外情的抵死浪漫”……
作家毛尖“连珠炮般”快人快语,穿插在多部经典电影片段的播放和配音间隙——昨天下午的上海思南读书会,化身别开生面的影史人文课堂。毛尖与导演江海洋、学者罗岗,追述银幕光影中的动人瞬间;侧耳团队成员、SMG新闻主播王幸、李菡、徐惟杰现场配音演绎。时空流转间,现场观众大笑、屏息、鼓掌,为电影中的百态人生和万千风情。
《士兵之歌》剧照
准确是最高美学,“一次次拉进度条杜绝bug”
毛尖写了近20年影评,很多读者在《非常罪 非常美》《有一只老虎在浴室》等文集中见识过,这次最新出版的《夜短梦长》,集结了过去几年她在《收获》杂志上开的同名专栏连载文章,延续了毛尖式“乱来”,但又有所区别。毛尖首发于报“笔会”的“看电视”专栏文字也即将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
李欧梵曾评价:“非但说话犹如机关枪,有时快到我的老耳朵听不清,而且对于各种知识的吸收更是如此,譬如老电影。她(毛尖)的影龄不会超过20年吧,但却能在《夜短梦长》里把一个世纪的世界电影经典观赏殆尽。”
“这么多部电影交织着写出来,实际上并不是我记性好,我写到哪一部时,都会重新看一两遍。当我描写某一个具体场景的时候,更是反复拉进度条。”毛尖在影评写作中试图建立起一种准确的美学。
她直言,国内观众的艺术审美普遍进化了,不像是以前影评人占着资源的优势,如今中国观众的阅片量在全世界也相当领先,观影段位不断提升。身处“大众点评”时代,毛尖却对一些影评“很不满意”。比如,她发现,有的影评文字复述一部电影的情节时,好几处都不准确,“连剧情事实都有差错,观点还怎么阐发?”
她援引作家莫泊桑对精准的描述——没有比一个在恰当位置上的句号更令人心神荡漾的了。
《相见恨晚》剧照
当我们习惯了新电影的神奇特效、流畅叙事,那些温故知新的经典桥段、守正开新的电影语法、历久弥新的传奇影人,需要人们一遍遍重温、细细揣摩。《夜短梦长》少了豆腐块短文中常见的插科打诨,更多是毛尖对逝去电影岁月的温情和敬意。
她如是袒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电影成了我生活的度量衡。一节课是半场电影,一个暑假是一千场,四年大学是两万场,活一百岁,就是活过四十万部电影。夜太短电影太多,光影世界是我的道德和不道德,我的图腾和深渊。这是我的电影笔记,也是人生自白。”
写事,毛尖的视角低到尘埃里,谋杀、男人、床,都是书中乐此不疲的主题,却在毛尖相互勾连的笔下,生出关乎人性的欲望之花。“打我打我”“欲望轻喜剧”“一个人可以在哪里找到一张床”等标题,一如既往毛式“情色”语法,荤素不忌,但也可理解为是她的障眼法和修辞术:电影从来都是欲望的艺术。
写人,毛尖钟情赌徒、二货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家伙;一个梁朝伟,她偏爱他《色·戒》中的阴鸷、《海上花》中的阴柔、《花样年华》中的阴郁,他们都在毛尖辗转腾挪的文字里,化作命运与情感的浮尘。
换一副笔墨,用蒙太奇方式另类解读电影史
《夜短梦长》第一辑由火车,男人和少年,欲望和谋杀,爱和欢愉等关键字构成;第二辑用赌徒视野串起影视小史:大王小王,老A老K,数字9、7、3、2……试图打出一副“电影”扑克,奇思妙想、率性文风贯之。
“不少影评人可能就事论事,就电影论电影,但毛尖把很多主题打成一气,读细节的能力比较强,写脸、写人、写列车,匠心独运。”华东师范大学教授罗岗说,毛尖文字独有的敏锐与庞博,让她在旁人不易觉察的地方找出不同电影文本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将其统合在一个主题之下。
恰如读书会热心读者岑玥在读后感里写道:“毛尖的阅片和写作是发散式的——小路、大路、胡同、田野、分岔口、烂污泥路、大马路、弹格路,我相信高速她可能也想一跃而上,就这样层层密布,互为交织,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知识体系。”
谁说影评或影史一定要按编年体来做呢?“不妨用影像的方式、蒙太奇式的拼接重新打开建构。我甚至想过,就以某一类标签为脉络,比如第一章是脸,第二章是屁股,第三章是腿,聊聊银幕上那些一闪而过但你永远不会忘记的时刻。”在毛尖看来,好的影评,不会干巴巴地复述剧情,而是在消化吸收后,用自己的行文方式讲故事,跳出表象,将自己的理解传递给读者。
“其实导演跟作家有个共同点,导演也是一个讲故事的人,会讲的人把一件平淡无奇的事讲得绘声绘色,不会讲的人把本来有趣的事讲得平淡无奇。”导演江海洋谈到,不少影评家写的文章,似乎永远在解读这部电影说了什么主题,这部电影的意义是什么,人物塑造有哪些特点,有点“流水线作业”的感觉;但《夜短梦长》是模仿不来的,带有毛尖式诙谐幽默的印记,这是难能可贵的。
比如,毛尖将电影《伴我同行》《逍遥骑士》和《阿玛柯徳》归总在“一个人可以在哪里找到一张床”专题下,牵出三部影片之间的隐秘关联;将《欢愉》中的泰利埃、《笑傲江湖》系列中的东方不败、《祖与占》中的凯瑟琳放在一起,归结为“扩大生命的做法”。
再看她描述电影中形形色色的火车意象——一百多年过去,火车开过来,你还是会缩进座位里会情不自禁闭上眼睛,因为本质上,火车不是镜头里的交通工具不是背景道具,火车就是影史中的头号悬疑,银幕上的最大情感载体。火车,惟有火车,这个和工业革命的浓浓烟雾、和开疆拓土的资本历史相始终的火车,才是电影史的终极主人公。
读书会忠实读者许树建被这种文体打动——“毛尖不但看了,还都记住了;不但记住了,还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分门别类说出来;而且要说给没有看过这部电影的人听,复述情节简单不行,冗长也不行,感悟高了别人不理解,感悟低了没意思。所以,重组的过程中更要有新意。”
说到底,无论是求准确的美学,还是求创新的表达,毛尖面对电影,“就像罗兰巴特说的,我控制不住被它席卷而去,而这一去,就像二进宫的赌徒,回头无岸。”
电影何以如此迷人?用导演江海洋的话来形容:“凡是不在电影院看的电影都不叫电影,电影把人放到了一个超常的空间里,四面都是黑的,只有银幕是亮的,在一定的物理时间里不能中断。它把生活放大了,超越了我们日常生活的视觉经验。当一个眼神被放大一百倍的时候,如果演员的心里是空的,没戏,观众一下就可以看出来。电影的魅力既可以展示极为广阔的世界,又可以传递最细小入微的表情。”
《夜短梦长:毛尖看电影》
毛尖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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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流的眼泪已经流过
(《夜短梦长》培文版后记摘选)
文 | 毛尖
奇斯洛夫斯基的电影《十诫》之六是《情诫》,讲一个十九岁的男孩一直偷窥对面公寓的女人,男孩爱上了女人,女人却用爱的世故毁灭男孩,男孩割腕自杀,女人开始不安,开始审视自己的生活,开始用望远镜回望男孩。
这个故事有一个对称的结构,你注视深渊,深渊回望你。这样的彼此逼视,发生在很多文艺中,黑帮电影、黑色电影、警匪电影中尤其经常使用这个逻辑。
影视剧看多了,有时候觉得,我和电影,也有点相爱相杀。从我开始写影评,我每天最好的时间都被用来看电影电视剧,电影让我重温了人生的每一个细节,把流过的眼泪重新流一遍,把笑过的事情再笑一遍,但是,也非常经常地,看完一个烂片,不仅觉得一个晚上荒芜了,连带着想起这些年看过的无穷尽烂片,它们黑洞般地吸走了我的时间,立马有了被电影误终身的慌乱。
不过,好像正是电影这种良莠不齐的丰富性才令人欲罢不能,每一次,我们赌徒般走到银幕前,为它可能开出的一点或九点而雀跃。如果电影一直是烂的,我们一定早已厌倦,但如果电影一直是好的,我们也可能已经不兴奋,电影最迷人的地方,似乎就在于它的不确定性。
这本小书,也是用一种不确定的方式完成。它们最初是我在《收获》杂志上的专栏,每篇最后,我都会相当随意地为下一次专栏开出一个完全没有思考过的主题,然后在死期到来前完成它们。
这是我和电影的关系,既随意又认真,有时候严肃紧张有时候放肆汪洋,但一直在一起。
在影碟和录像带早就淡出的时代,我的书架上还到处是DVD和VCD,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打开它们,但也不舍得丢弃它们,我看过它们,它们也注视过我,它们既是我青春的深渊,也是我深渊的青春。
现在,我把这深渊里的很多故事交给你们,我的读者,星辰大海,为了和你们相遇,我好歹看了半辈子电影。
记者:许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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