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度“豆瓣电影名单”中,评分最高的纪录片是一部叫《人生果实》的日本电影,讲述一对老人深居林间的晚年时光。“风吹枯叶落,落叶生肥土,肥土丰香果。孜孜不倦,不紧不慢……” 这句贯穿影片的旁白,描述出一种“如果实般的人生”,打动了许许多多年轻人。不想过朝九晚五、固定上班的生活,想要亲近大自然,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隐居”向来是所有人都向往,却又遥远的生活。今天我们要来一起解读的《隐居的愿望》,也出自一位隐居的日本老人,在这本不厚的小书中,他为“隐居”一词开拓出一种新的定义。这一次,它变得触手可及。
我们先来认识一下作者吧。玉树丰男,1945年生于日本东京都,从东京大学毕业后,从事过口译、翻译等工作,之后开始写作。他工作最为忙碌的时候差不多是在三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甚至有过一年里出版十本书,一个月里肩负三十个截稿日的时候。写稿的空当里,他有时要上电视节目,有时去外地讲演,有很多类似于“文化艺人”的活动,另外每年还要去海外采访几次。日程紧到令人难以置信,而当时的玉树丰男却从来不曾感到过疲惫,反倒将忙得晕头转向等同于人生充实——故事讲到这,和许多在大城市里打拼的白领并没有太大区别。
可是,他的故事在四十二岁时发生了转折。一如往常连轴转的某一天,他突然吐血,输血时又感染了丙肝。漫长的疗养生活中,为了消磨时间,他开始画画。和对待其他兴趣一样,一旦迷上便投入到极为熟练才甘心,于是他又成为了画家。然而身体迟迟没能康复,玉树丰男和妻子决定搬到安静的乡间,尝试一种种菜的隐居生活。他们买下了长野县一个山坡上的一万余平方米的土地,砍伐了山头附近的杂木林,掘了水井,然后开始盖房子。没有依靠装修公司,而是直接请来各个行业的工匠,每天守在现场指挥施工,其间还要在荒地上除草、捡石头、开垦菜园。在寻找土地的过程中,他渐渐恢复了健康。夫妇俩在开垦好的土地上种下葡萄树,葡萄逐年丰收,又顺其自然地开起了餐厅和葡萄酒庄。
趁着迈入高龄者行列,从世间的旋涡中抽身,乐意时做一些喜欢的事,在死前的时间里尽量淡然平凡地过日子。——这可以说是玉树丰男“隐居”定义的第一个层面。
2011年,六十五岁生日过后不久,他接到一档专栏约稿,请他负责执笔和绘图,以日常和季节变迁为话题,玉树丰男想到了“隐居志愿”这个标题。他回忆起自己的少年时代,从那时起,他就期望着长大以后要过一种不倚不靠,能自在浮游的生活。毕业后一直没有就职,而后又从自由职业变成了杂文作者。无缘于画坛,也无缘于文坛,当然也未曾凭作品获奖。无驾照无资格无赏也无罚。一直祈愿着尽可能地活在社会的余白之处。有意思的是,与他同时代的村上春树也描述过这种“社会余白之处”的自由。《我的职业是小说家》一书里,村上春树提到自己孩童和青少年时期,到处都有可以逃入其中的余地和间隙之类的场所,而随着高速增长时代结束,泡沫经济时代又已告终,到现在,就很难找到这种避难空间了,现代人只能顺应潮流,没法粗枝大叶度日,压力备增的同时,创造力却比过去时代少了很多。村上春树这样描述作为社会余白的“场所”: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所呢?
“就是个人与体系能自由地相互活动、稳妥地协商、找出对各自最有效的接触面的场所。换言之,就是每个人都能自由自在地舒展四肢、从容不迫地呼吸的空间,是一个远离了制度、等级、效率、欺凌这些东西的场所。简单地说,那是个温暖的临时避难所,谁都可以自由地进入,自由地离开。说来就是‘个体’与‘共同体’徐缓的中间地带。每个人自己决定要在其中占据什么位置。”
多么让人心动的描述!那一时代的人,很早就思考过“自由”之于生命的意义,为人生的活法有较为清晰的想法,他们享受过身处“社会余白”之中的自由,晚年的“隐居”也是这一“自由”的自然延续。一直以来,他们就是对生命充满热情的人,年纪和阅历的增长非但没有磨掉他们的棱角,反倒是在步入晚年,自由时间变多之后,活出加倍的热情,内心的声音也更加清晰起来。
还有一点也很有趣,跟村上春树一样,玉树丰男也热衷于健身,作为作家,身体和精神都不能长出赘肉。对肌肉的执著只是表相,他们更看中健身作为“克己”运动带来的精神愉悦。
隐居并不需要离群索居,而是要视线转回内心,心远地自偏。这是玉树丰男“隐居”定义的第二层意义。“所谓隐居,不就是从世间交错杂乱的信息中超脱出来的‘隐而居之’吗?”他要利用余下的时间,把各种各样的事情,用自己的头脑重新思考一遍。不被别人的言论以及变幻无常的信息所迷惑,即便不高明也要自己思索得出结论。
他这样看待手机:“身在现实世界,却要在虚无中通讯。这究竟能得到什么呢?到了隐居的年龄,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在这些宝贵的时间里,我想好好看着眼前的人和风景度过。”他这样看待摄影:很多人喜欢把此刻自己置身其中的风景拍成照片。而在这一瞬间,照片中的风景已成了过去。为什么不好好享受此刻,偏偏要迫不及待地将“现在关进过去”,用图像来确认当下呢?
反观身处信息漩涡的我们,对信息的占有欲仿佛喝海水止渴,越喝越渴,越渴越喝。玉树丰男告诉我们,其实手机没有这么重要,当手机突然坏掉或者丢失,我们照样能够生活,反而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不是吗?留心当下的风景,关注身边的人,尽可能用人的感观、本能来生活,或许我们更能发现真正重要的是什么。
雷切尔·卡森
玉树丰男关于“隐居”的第三重定义:重要的不是隐居,而是对生活的觉悟,借用雷切尔·卡森的话:看见、感受、惊奇的心才最重要。他常常能从日常生活,甚至从一花一木一蔬一饭中,感受到美和生命的奥义。冬日,从书房窗户看到辛夷树,阳光下枝头上闪闪发亮的小花蕾,“智慧的辛夷树落叶时,就已为后续的生命做好了准备。”
他们夫妇没有孩子,准备从现在的员工之中找出几位来继承产业。葡萄树的树龄是五十到八十年,树龄越高越能酿出美味的葡萄酒。所以,种树的是这一代人,收获最好果实的却是下一代人。几十年后,葡萄园会不会被荒弃呢?到时如果任葡萄树枯朽,农庄荒芜,也不算坏。人力改造自然建成的东西,终归要还给自然。2011年春天,日本发生地震海啸,玉树丰男写道:“我们唯一能作的,就是顺应自然的法则,一如往常地工作,不论什么时代都是如此,用平常的心态去过每天的生活。” 抱持这样的人生哲学,即便面对生死,也能顺应大化,不忧不惧,同时在自己的位置上有所担当。 隐居最重要的第四层定义,是基于对生命理解的顺应自然。顺应自然并不需定逃入深山野林,路过公园看到春满枝头,出了地铁望见天心月圆,无论身处何时何地,我们都能在时间流淌中从逐渐逝去的状态中发现美。
隐居作为一种志愿,可看成生命的回归。人生亦有四季,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四时行焉,万物生焉。作为普通人,以上天赋予人的想象力,执著而有纪律地做着自己喜爱的事情,直到时日足了,生命的田园生长出灿烂的果实。——这样的“隐居”,我们每个人都能做到。
作者:木多
编辑:任思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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