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上海战争中的潘先生
项美丽上世纪三十年代在上海
1930年徐悲鸿笔下的邵洵美。
■王京芳
“Mr Pan”(《潘先生》)是美国女作家项美丽(1905-1997)的英文短篇小说集,共收录二十八篇小说。这些小说原系项美丽为美国《纽约客》杂志的供稿,后于1943年结集,由伦敦Robert Hale公司出版。这部小说集以项美丽1935年至1939年在上海的生活见闻为题材,书名“Mr Pan”,缘于小说塑造了以邵洵美为原型的主人公潘海文(邵洵美英文笔名Pen Heaven),记述了潘先生的交际生活和家庭生活。
这是一部纪实小说,其内容大多可在邵洵美的作品中得到证实,当时也曾获邵本人认同。美国作家Ken Cuthberston撰写的项美丽传记Nobody Say Not to Go记载了邵洵美对这部以他为原型的小说的意见:“洵美颇为欣赏米奇(即项美丽)在《纽约客》上发表的《潘先生》的故事,它们也为他带来声誉。他只是有时抱怨说,她把他写得‘像个木偶娃娃’。”
项美丽通过二十八篇小说同步记录了邵洵美一家的生活印象和细节,是我们了解邵洵美和项美丽1935至1939年在上海生活情况的珍贵材料。这些小说的内容,大致可分为五类:
潘先生的家庭生活(五篇):《黎塞留先生在上海》《唯有中国人》《为了孩子》《新手提箱》《海文帮忙》;
潘先生在战争中的遭遇(十一篇):《上海逃难》《周先生轶事》《当铺老板潘海文》《应许之地》《海文成名》《日本弟弟》《杨树浦》《汉奸之死》《枪炮声》《像只耗子》《听天由命》;
妇女问题(五篇):《首饰盒》《玛莎表妹》《岳母趣事》《摩登女孩》《天赐》;
潘先生回忆青少年时代的生活(二篇):《海归派》《囚犯》;项美丽的生活(五篇):《贤人海文》《华夏与缪斯》《翡翠与绅士》《高等教育》《古董癖》。
小说主要围绕潘海文的家庭生活展开,可见项美丽和邵洵美一家来往密切。她很了解邵洵美的家庭生活,见证参与了邵的家庭生活和交际生活。而邵洵美则是项美丽认识中国的媒介,也是她的生活顾问。经由邵洵美,项美丽结识了许多中国文人,也了解了深宅大院中旧式家庭的生活。
项美丽是受过大学教育的西方女子,她眼中的中国家庭生活,与她的生活经历和教育背景形成了巨大反差,而这两者的碰撞,是小说的看点之一。比如小说描写潘海文与父亲畸形的父子关系,在忠孝观念的浸染下,潘海文对父亲毕恭毕敬,父亲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儿子应无条件地服从他,儿子所有的财产都由他自由支配。实际上,父子间为财产暗暗较劲,互相盘算(《应许之地》)。小说还写了被动的主仆关系,大家庭的主人受到佣人的掣肘,却无法裁汰佣人,无奈地忍受佣人的荒唐行为(《周先生轶事》《翡翠与绅士》)。
战争,无疑是这部小说集最重要的背景和内容,其中以战争为题材的小说多达十一篇。战争这一特殊事件和历史时期,把人事逼至极端,每个人在战争面前穷形尽相。小说写了大量战争时期潘海文的家庭生活故事,大致可分为三类:
第一类,战争中的希望、信念和力量。这在多篇小说中表现过,给人印象最深的是描写潘家小孩自己编演抗日话剧的《枪炮声》。小说一开始作者就打下铺垫,写日本人在报纸上鼓吹中日亲善,“我”正在为战时中国儿童的教育问题感到担忧,一进潘海文家,就发现孩子们正在自编自演抗日话剧,潘先生的长子——十岁的小文根据报纸新闻编写话剧,兄妹们在自家大床上演出,忙得不亦乐乎。小文写的剧本情节简单,却生动精彩,洋溢着抗敌热情。孩子们的游戏让大人们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而在《听天由命》中,潘先生对失地必将收复抱有坚韧不拔的信念:
三天后,日本人占领了海门——宁波附近的港口。“是的,我知道,”海文说,“现在没法回老家了。令人烦恼。‘烦恼’?”
“是的,”我说,“不是么?”
他心不在焉。“这是命,”他说,“我们中国人说,听天由命。”
他讳莫如深地笑笑,很平静。“战争结束后,日本人走了,我会收回土地,”他说,“如果我不在,我儿子会收回。如果儿子不在,那就轮到他的儿子。一切都会好的。你不必为我难过,你很善良。中国什么也不曾失去,不是么?我们有句老话……别介意。中国有很多谚语。”海文温和而平静地说。
第二类,战争中日军的暴行、汉奸的丑恶行径和可悲下场。这是作者特别关注的内容,也是关乎潘先生的名誉、性命的事。这类小说情节紧张,吸引人。例如小说《杨树浦》,较完整地记载了“八·一三”战争爆发之后,“我”带着朋友进入敌占区杨树浦,克服重重障碍,帮助海文运出家什物品。小说描写了战争对上海的重创、日本兵的恶意刁难,以及潘家被洗劫后的场景。战争爆发以后,初次回到潘家寓所的“我”看到如下情景:
乍一看一切完好——可能有点儿安静,草坪需要修剪。警察小队长吹了声口哨,嘟哝着,“别动,狗崽子。”
我们停下侧耳倾听。穿卡其布军装的人急匆匆地从房子另一边跑出去,穿过后门。我们进了门,到处是玻璃碎片,我尖叫起来。
一切东西都被打翻在地。每张桌子上的每个抽屉都被拉出来,掀了个底朝天,文件四散在落满尘土的地上。
“上楼。”警察小队长说。
我们匆匆上楼走进卧室,闻到一股泼洒出的药水臭味,一丝香水味,看到玻璃瓶碎屑。有人已经扫荡过壁炉架上的东西,有人把衣橱里拿出来的一切衣物撕碎了。其他房间也一样。他们看到玩具,也把它们撕烂。
我们从顶楼收拾到底楼,士兵在我们来之前已经扫荡过。我们把毯子铺在地上,把所有东西堆在里面,所有值得带的东西——衣物、文件、字画。我们抬出七个这样的包裹,群集在街道上的士兵和骡马队伍注视着我们,好像他们在另一个空间,他们如此沉默,所有的东西,骡马、刺刀还有士兵,仿佛叠映在同一个熟悉的、安静的场景里,像一场遥远的战争电影。我们把货车塞满,在缝隙间填上书,然后,及时地——因为他们说过,所有人都要在五点之前撤出——沿着百老汇路返回,路两旁是满目疮痍的房屋和残垣断壁。海文家里还有毁坏的玩具和散落在地上的杯盘碗碟,门被打碎了,我们仍然小心地掩上门,丢弃的书籍埋首于尘土。海文曾经以他的藏书为豪。
战争带来的不仅是财物损失,人们流离失所,还有各种是非善恶、威逼利诱的考验。至少有四篇小说以汉奸为题材,它们是《海文成名》《日本弟弟》《汉奸之死》《像只耗子》。其中,《海文成名》讲述海文的四弟当了日伪政府的税务官,在海文面前耀武扬威,希望海文帮衬他的“事业”,这当然遭到海文断然拒绝。《日本弟弟》讽刺海文的弟弟当了汉奸,带着亲眷去日本旅行,日本人严格限制弟弟在日本的活动范围,一行人穿着不合体的衣裳,穿行于日本中小城镇的尴尬情景。海文认为这是一场出尽洋相的旅行。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汉奸的讽刺贬抑。《汉奸之死》讲述潘海文的父亲,一个利令智昏、没有是非观念的老人病重,潘先生拒绝把父亲病重的消息透露给汉奸弟弟。潘先生认为,收受了汉奸弟弟钱财的父亲也是汉奸。《像只耗子》写汉奸弟弟身陷权力之争,结果被人毒杀。潘海文尽管内心难过,却表现得若无其事。
第三类,战争中的黑色幽默。描写潘海文在战争中幽默乐观的态度,同时也写出潘海文的弱点,比如玩世不恭、荒诞不经、不着边际的生活态度,优柔寡断的性格等。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些特质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了战争给个人带来的巨大的心理和物质的压力,譬如《周先生轶事》《听天由命》。
《潘先生》这部短篇小说集是项美丽在中国生活的记述。作者有自己的写作意图和一贯风格。项美丽及时记下自己在中国的见闻遭遇,藉此让欧美读者了解她眼中的中国和中国人。考虑到《纽约客》编辑和普通读者的口味,她为了吸引读者和锁定读者,小说不免带有一些猎奇色彩。她在处理材料时,也采用一些技巧,以漫画方式来描写人和事。从艺术角度来衡量这些作品,当然还存在一些问题,如结构松散、过于追求夸张和戏剧化的效果等。但是,这些小说及时地向外国读者报告东方古国中形形色色的人事,也让他们了解了上海蒙受的战难、市民的战时生活。
总而言之,《潘先生》的意义至少有两点:第一,记载了邵洵美的日常生活和他与项美丽的交往,具有史料价值;第二,反映了西方女性看中国的视角和价值观。其实,这本小说集也是邵洵美和项美丽的共同创作。邵洵美在《一年在上海》中记载:“隔了几天蜜姬(Mickey,即项美丽昵称)来了。她到中国已经三年(1935-1937年),和我合作过一部英文的长篇小说(‘Steps of the Sun’),十几个短篇(‘Mr Pan’),又一同译过一个中篇(《边城》)。”